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75)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那人四下看去,也没什么人可问了,仿佛将陆恢当做最后一根稻草,拉住他袖子苦求道:“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很仁义的吗?实话实说,我也是不得已才替我家少爷来找人代听……少爷他昨天挨了老爷一顿板子,今天是来不了才非得找人代笔的。”

“不来便不来,为何找人代写文章?”陆恢不解。

“你是不知道,眼下国子监来了个姓卓的新司业,简直是阎王手段夜叉心肠,那叫一个满肚子坏水,他非要国子监的学生三次讲学至少听一次,每听一次交次观感文章还得言之有义什么的,总之要求一大堆,我们家少爷从前哪认真读过书,一共听了三场,每次都快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进去,交上的文章又不行,被打回来重写,偏偏他文章不行,返回来给少爷自己就是了,那个姓卓的,跟中京府尹借来好些寻常跑腿的小吏,专送这些被退回的文章交给生员的亲长,咱们老爷就是因看了少爷的文章,气得昨天给了他一顿板子,我可怜的少爷呦……”

那人说着都要抹出眼泪来,陆恢听着他说卓思衡的坏话,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敬佩万分,心道这些人想收拾非得用这样的办法才行。

不过卓大人确实面慈心狠,只是对自己人却又足够宽容,当真是矛盾……

想想自己这段时间的禁闭,陆恢忽然觉得可能卓大人的宽容也是有限,自己还有个戴罪立功的小机会,于是又道:“不过是口说无凭,若是我做这个代笔被你们张扬出去,今后要我如何做人?”

“我们哪敢!要是说出去了,我们少爷第一个就得死!”那人恨不得立刻发誓。

陆恢看已铺垫的差不多了,接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家少爷你家老爷,但你到底是哪家却一直不肯说,教我如何信你?”

“我们家?说出来吓死你个穷酸书生!我家是襄平伯林府,我家老爷是当朝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可能觉得自己态度过于恶劣,生怕帮手跑了,又放缓语气道,“真的是走投无路才来这里堵人的,一会儿你进去了,我还得在外面等你出来还我腰牌,若不是真的急,哪有人肯在这三月的风头里站在这处挨冻?”

“既然这样,那我这就进去,出来后我们找一处僻静地方,我写出来,你让你家少爷抄一份去。”

襄平伯府的家丁总算松了口气,自袖中小心翼翼取出腰牌交给陆恢,却又一耸,急切道:“不过你真的能写出像样的文章来?”

“肯定比你家少爷的强。”陆恢接过腰牌气定神闲挂在腰间。

陆恢的脸看着就是很会读书的样子,此时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家里的清客相公又怕在老爷面前露馅不敢麻烦,少爷的朋友自己的那份都写不明白呢!也只能如此了,家丁叹口气,见陆恢已是朝国子监正门走,又赶忙追上去低声补充道:“但也别太好了!我家少爷写不出来那种!别让人起疑!”

陆恢很想笑,但忍住了,点点头示意明白,头也不回得过了门前衙役的查验,进入了国子监。

聚贤堂已是无处下脚步履维艰,还好陆恢个子不矮,才好在窗外找到个合适的位置站着,樊先生已然开讲,他自班氏一族的渊源讲起,知人论世,再探章句,字字珠玑甚可推敲。但陆恢却边听边忍不住去找卓思衡在哪,生怕被他抓住捉到罪加一等。可看了一圈都没有卓思衡的影子,如果这时候突然卓大人从他背后出现……

陆恢打了个冷颤。

为求证卓思衡的去处,他只好在讲学间歇拍了拍前面一人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也是个清秀年轻人。

“敢问可是此地学生?”

“阁下是要问路么?”

“想借问一下,怎么没有看见卓司业卓大人的影子?”

那个年轻人看上去温和恬淡,可瞳仁却冷冰冰盯着他,半晌道:“圣上传召卓司业入宫有要事相商。”

好险。陆恢意识到自己不会被当场缉拿,心情平复许多。只是眼前年轻人的眼神看得他毛毛的。

转念一想,入宫?难道是整顿学政之事又出了纰漏?还是春坛的琐事尚需处理?卓大人不像在瑾州时有他和潘广凌为左膀右臂,如今独自鼎力,想必也有难处,可为什么他还是要让自己待在山寺,还说待到用他时再说,难道卓大人还在生自己的气么?

陆恢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卓思衡,但此时,他却陷入了迷茫。

卓思衡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决定会对旁人的影响有如此之大,他自天章殿出来,已和皇帝汇报了自己的下一步工作,因为第一步走得稳健踏实且颇有成效,故而虽然下一个计划显得有些激进,可皇帝仍然愿意期待他给的惊喜。

果然夯实基础是多么重要!

他心中对自己此次的施展也颇为满意,三月过半,春风吹得人熏欲醉,太液池柔波湛湛在阳光下也有粼光流丽,这是他自春坛开始以来第一个短暂的闲暇,可以略微驻足松弛一下紧绷的身心。

然而当看到宣仪长公主迎面走来时,卓思衡知道自己的短暂休假结束了。

“卓司业辛苦了。”

卓思衡行礼后回道:“长公主殿下日夜校对女史书典,辛劳更胜微臣。”

宣仪长公主没想到他如此奔忙当中还有闲暇从妹妹处了解女史书典的进度,叹道:“令妹更加辛苦才是,我不过从旁协理,又有何难?倒是卓司业,春坛与学政大事小情如今都要亲自过手,却还能关切编书这样的琐事,可见你们兄妹情悌真挚非寻常人家可比。”

听了长公主的话卓思衡觉得,自己的想法提前同全天下政治地位最高、政治话语权最大的女人透露一些也不是坏事,毕竟从实际角度考虑问题,长公主可能是对这个未来才能实践的计划最感兴趣的人之一。

也可能成为他最重要的助力。

“长公主殿下,微臣并不觉得编撰女史书典是件琐事,在微臣看来,此乃事关学政的大事,故而臣不单单是关切妹妹,更是关切职责所在。”

宣仪长公主微怔之后粲然一笑道:“卓司业在说笑了,若是这书是在弘文馆编成,那自然得以视之为文教之器,可惜它是在我府上编就,再怎样借着我这公主的身份也不过是本普通书籍,虽然我与令妹一样为其凝聚心血寄予厚望,希望这本书可以将我朝女子之贤德与慧通永世流传,却不敢擅言此书能有助学政,卓司业是谬赞了。”

已经习惯了奉承围绕的宣仪长公主在任何冠冕堂皇的话面前都能冷静思索得体处置,她下意识认为卓思衡是在顺势美言,但自己的回答说完,长公主的思绪又陷入迷惑,先不说卓思衡是不是这样乖觉的人,就算他是,以他的分寸,也定然不会将此话说得如此直接,可如若不是,他又是何意?

长公主第一次这样直接地与这位如今她皇兄手下最得力的能臣对话,又听到不明所以的言语,一时好奇心起,很想听听此人接下来是要以怎样的说辞应对。

然而卓思衡的话不是说辞,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若是能有选择,天底下绝大部分的宗室女……甚至是平民女子,都是想成为镇定二位公主的,长公主以为呢?”

这话就显得更没有前言后语了,宣仪长公主不动声色道:“能以己身拨乱治正昭彰天理与正统,成一代为国为民的英雌,自然是乐意的。”

“微臣却以为,众女子愿意成为二位先公主,更有深意。”

“哦?敬听卓司业高言。”

“不敢。”卓思衡微微欠身道,“二位先公主因有力挽狂澜再造社稷之功业,故而为人崇敬是常情常理,但微臣却以为,天下女子愿为二位先公主,更是羡其独能立身,可为所为之事,能做想做之人。”

若是这话从一个女人口中说出,长公主甚至都会有些惊叹,更何况眼前同她言及之人竟是一为官男子,她心中实在惊骇,想驱言避过不愿心中隐秘言中为人所知,却不甘心此话到此为止,更想得知卓思衡究竟如何作此想。长公主镇定下来只花去些微时间,继而转向太液池,临风笑道:“我当卓司业说什么呢,原来是这,那是必然的。要知道二位先公主一人亲自择选驸马,一人独善未嫁,能做主自己的姻缘得遇良人得避不淑,天下女子如何不羡?如何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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