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88)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这些可能都会成为有朝一日替白大学士能讲上一句公道话的根据。

卓悉衡郑重点头,说道:“那日的事,我也正想告知大哥。”

他挨着卓思衡坐下,深吸一口气,缓慢去追溯当日发生的一切。

“那日策论开考了一个时辰,我已拟好腹稿,正在按照大哥的吩咐先将几处纲要记下,梳理思路规正文络,大抵其余考生也都有动笔,左右听不见磨墨的声音了。谁知这时忽然喧哗起来,一众禁军冲入廊下,让在号间里的我们全部停笔起身,不许擅动,那时我以为是查出有人夹带,要再搜身一次,谁知真正的喧哗却不是自考场这边来的。”

“你们听见了扣捕白大学士与姜大人还有其余帘内考试官吏的声响?”

“不止是听见……那一阵阵喧哗没多久,我们就见越王殿下自各处巡视,无人敢问情由,紧接着就是催促和锁链拖行的声音,再接下来……我们便看见一众考官全都给锁上,自我们面前被驱赶朝前走……”这画面让一向冷静的卓悉衡回想起来也难耐心中的一丝不忍,声音渐低下去。

卓思衡听得火起,却极力压抑,只问:“你的号间可是靠近外沿,所以才看得这样清楚?”

谁知卓悉衡却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睁开时说道:“我的号间横纵皆在里内,按照道理从诸位大人坐镇的考馆排屋出来,根本不会路过这里,只有一个可能……”

“越王故意让所有考生都看见考官被他带走。”卓思衡一字一顿得接上弟弟的话。

卓悉衡也是这样以为的,继而道:“是了,只有这一个可能。越王殿下亲自走在前头,我看得清清楚楚,众人噤声无人知晓缘故,只当是出了大事才先锁押主考,那时大家都以为已然定了罪证据确凿,我也是从打贡院出来后才知晓此事只是一醉汉口不择言引出的闹剧……”

“越王就是故意让人看见他的威风。”卓思衡泠然道,“你们将来都可能是朝中的贤才,让你们记住他的英姿,便是他以为的资本了。”

“可越王殿下为何要如此冒进?他只需要安稳办好差事,无风无浪,便能受得褒扬,他这样大张旗鼓,又是做给谁看?”卓悉衡有自己的分析论断,只是他未身在朝堂,也不知晓许多前因后果,只能根据自己所视而评。

“他是蠢货中的蠢货,这样做只可能是有人告诉他,他需要大功一件,来扭转自大婚以来太子正盛的风头,来占据皇帝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地位。”

卓思衡冰冷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让卓悉衡也觉得大哥有些陌生,但他很快接道:“不日就是白大学士的丧仪,听闻官家让越王亲去祭奠,这是在以另一种形式斥责他的所为么?”

“是,但在亡故之人与其丧痛家人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卓思衡用冰冷的声音说出了他真实的想法。

其实白大学士的丧仪不止越王,连太子也被敕命务必出席,太子妃和越王妃也要全程陪伴白大学士的家眷于内府,以示天家安抚。

而其余朝臣,除去当值要务的,一律都必须前往吊唁,卓思衡当然也不例外。

这可能是白大学士府上少有的朱紫盈门时刻,然而却是一极度悲伤的方式。大臣们未必不对皇帝的处置心有不平,然而皇帝对白大学士的极近哀荣和子女的厚待,也多少稍微平息了众怒。

众人心中只觉,若自己遭逢此等池鱼之殃,至少家门仍能光耀。

白大学士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无缘科举,靠着恩荫得了两个不上不下的官职,长子年今五十不过是从六品州府小官,如今丧父,自远地奔丧而还,已是哭得要人搀扶才站得住脚致谢诸位到祭亲朋,看得人心中酸楚难言。

卓思衡跟随姜文瑞站在离亲属很近的位置,他们听往来的下人禀告说白夫人哭得昏死,前来告祭的命妇与女眷也都是十分忙乱,白府内外皆是丧乱之相。

可到底是亲眼看着以为少惹权势只掌清贵宦位的大学士遭此不测,人人的恻隐里更多还有自危,这就让越王来吊唁时,众人视之的目光里多少都带了些沉静的审视。

人人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也更清楚他是谁的儿子。

白大学士奔丧归来的长子领着弟弟妹妹向来吊唁的越王致谢,卓思衡自斜后方朝前看,只见三人的手都在鞠躬时攥成了拳头,紧紧握住压抑的愤怒和颤抖。

同朝多年,卓思衡自是了解一些白大学士家里的情况,长子外任多年,妻子陪伴丈夫远任,两人的一双儿女因白大学士和白夫人实在舐犊情深难舍孙子去风霜之地,便留在自己身边教养,前几个月白大学士还同卓思衡问过,待孙子来年十四岁上再送他到国子监太学读书,不然年纪太小,恐坐不住吃不下书,先在家他教着才好。其实不过是老人担忧孩子在太学吃苦,尤其是卓思衡到了国子监以严苛治学著称,作为祖父,白大学士既望孙成龙,又多少不舍,卓思衡心中也能明白。

因是自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白大学士的孙子白泊宁与孙女白泊月自然与隔辈的感情深厚胜海,眼见越王从容而来,多少知道祖父离世缘由的少年少女正浑身发抖,披盖的麻衣也簌簌颤动,二人齐齐死盯着越王,卓思衡看这家人的凄惶隐忍在眼中,心中也是哀恸感伤,然而他离得近外加观察总比旁人细致,却见白大学士的孙子孙女袖口里偶尔隐约闪烁星点寒芒。

不好!

越王在受了致谢后转身离去的瞬间,白泊宁便似下定了千钧的决心般朝前踏出一步,袖口里的寒光由隐而现。

然而在这时,一只手自身后,死死按住了白泊宁的肩膀,也止住白泊月朝前未动的趋向。

第180章

卓思衡拉得开硬弓的手用起力来,别说是小孩子,就是成年人都要抖三抖,白泊宁肩膀吃痛整个人朝地上栽去,却又被那双罪魁祸“手”给捞着站直。

白家的三位兄妹闻听动静皆回过头来。

“孩子恐是哀思过度,险些脱力了。”卓思衡语出关切道。

姜文瑞也见此异样,他了解卓思衡,若非事出紧急,断不会如此鲁莽,此时他也上前一步道:“是了,还好卓大人眼疾手快。”他与白大学士素有私交,白家几位子女年节里都是见过他的,于是纷纷行礼,姜文瑞又道,“这是国子监司业卓大人,从前也与白大学士有过几年同署之恩。”

白大学士的长子单名一个梧字,与姜文瑞熟识,也知其与过世父亲多有私交,哀恸之际也不忘礼数,朝二人谢道:“多谢先父同僚挂怀……我替先父……”话未说完却又剧烈咳嗽起来。

此时越王已然离去,可两个孩子还死死盯着门口,卓思衡知道这样是不行的,然而眼前弟弟妹妹哭着去扶哥哥,一家人丧乱至极,无法静心细论方才紧急之事,可孩子不能不管,他极快做出决定,温言道:“不若暂且让孩子歇口气,下去喝口温热水,也好继续灵前尽孝。”

白梧的夫人听罢再次道谢,安排下人先让孩子去后堂暂歇再回,卓思衡又对白大学士长子说道:“白大学士曾对我提及过贵府公子,我有些故人寄言想告知两个孩子,不知可否恳请私下面会?”

即便言语礼至,可这提议在丧仪当中算是突兀了,然而卓思衡没有办法当下与孩子的父母解释,因为他们也是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只能言及至此,唐突一回。

白大学士的次子与白梧的夫人皆不明所以,但白梧却是沉吟后点头首肯,已是空余残悲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温情道:“先父曾对我说过,他为孩子找了个好师傅,正是卓大人您……先父还说您家家学渊源,您的妹妹也是女中状元……他本也想待小女年长些,与您交言一番再劳烦您的妹妹也不吝赐教小女……先父的安排定然是不会有错,卓大人有什么想说的,便去同两个孩子讲说,只是如今我家实在难以周全礼数,若有不当,还请大人海涵……我实在是……”他说不下去,又是咳又是涕泣,望向父亲的灵位,深感心力交瘁后便是颓然地伏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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