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40)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你个当朝正四品大员,吏部能做主的侍郎,睥睨文武的天官,你说你……你在这里哭得这个样子,真是有辱斯文威仪!让人看见或是传出去简直不像话,往后朝堂上还做不做人,要不要脸面了……”曾玄度嘴上是数落,但心中却是痛惜不已,忙道,“你老师我是回乡颐养天年,瓦房院子都是三进三开的,又不是去遭罪,你哭个什么劲?沈相那样想走却必须留的才是活受罪挨日子,你老师能有今日的释怀便是造化,偏你弄得像给老师提前哭坟一样,没得晦气!”

这样说卓思衡心中确实好受不少,努力守住心中的不舍和忧虑,努力吸了吸鼻子,哽咽着点点头。

曾玄度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在长辈慈爱上实在欠缺,天意弄人,他卓思衡又何尝不是个无辜受害之人?故而即便是心里有数的事,卓思衡也愿意私下请教自己,不似一般年轻人,总觉得老人的话叨扰甚厌,都是因为年幼失怙的缘故……想到此处,他如何舍得,也是眼中渐起浑浊,最终只是侧头忍住,待心绪平息后才轻声道:“好了,别为注定之事过于忧怀,你心思细腻,总想这些也不好,年纪轻轻,事情要多朝前看……”

卓思衡含泪点头,苦涩道:“老师到了家乡,记得给学生来信报个平安,也好让学生放心……”

曾玄度点点头,去上马车,卓思衡赶忙在一边搀扶,车上仆从也搭手出来,待到老师安置在车上,他却不肯放下帘子,朝车下站立的卓思衡说道:“太子是个好孩子,只是你俩不能心软到一处去,你要帮他拿主意做决断,这样才是辅政之臣的补足之道。”

“是,学生明白。”卓思衡恳切道。

“还有,勿要事事纵容太子,我知你对太子寄予厚望又常存慈兄心怀,但不能事事如此,政事不能以情而驱,前思后想要谨慎,万不能意气用事。”

“好,学生知道了。”

“阿慧的身体虽然如今好了许多,但你也别只顾着公事繁忙忘记家人的康乐,要有个当兄长的样子,阿慈和阿悉都是好孩子,就是一个莽撞了些,一个太闷不易自宽自叙,你要多多规劝与宽怀……”曾玄度说道此处,忽然想起这些年卓思衡不就是这样做得么?可他还是忍不住唠叨和重复,一时之间他只觉自己是真的老迈昏聩了。

而卓思衡却看不出半点不耐烦,郑重又动容道:“老师的话,学生一定字字谨记。”

曾玄度也不忍再说,只催促卓思衡快些回去别受了寒凉,又叫仆从和车夫快些开拔。

卓思衡握着老师的手,再道一次珍重和书信的事宜,便只得将总也说不完的千言万语化作别语,再拜一次,然后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初冬的风并不那么凛冽,可拂过卓思衡被眼泪流淌过的脸颊,却仿佛冰凌催逼。

他一个人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伤怀的离别之情里抽出自己来,翻身上马,在回京的古道上慢腾腾行路。

一条不长的路,卓思衡走至将近黄昏才勉强看见城门。

其实他也不过是想慢些走,好消化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待到入城后,等待他的还有风波诡谲的事态,以及许多尚待处理的要务,他不能用稍显脆弱和悲痛的一面去应对,哪怕半点的软弱,也会露出破绽。

可是,他没想到,在入城前刚刚调整好的心绪,便又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打破。

“卓大人,我家老爷已在等候您了。”

拦住他去路的是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此人穿着虽是素色短褐,衣料却能看出价值不菲,卓思衡停马伫立看去,不动声色道:“你家主人是哪位?”

“越王殿下从中牵应你我再会,还是应卓侍郎您的邀约不是么?”

自仆从身后不远一颗几人抱的粗槐后缓缓步出一人,他的声音和面容都是卓思衡这些年虽尚未再见,但始终不曾忘记的。

“郑相别来无恙。”

卓思衡一点也不意外,用他最平静的语调同郑镜堂打起招呼。

第220章

“哎!可别这样说,一介草泽乡野的愚叟,哪配得上如此称谓?”郑镜堂以民见官之礼向卓思衡问候,态度谦卑至极,以他告老的官职与皇帝额外恩赏的荣耀,怕是卓思衡给他行礼都绰绰有余,位高而卑态,反倒令人警惕。

卓思衡没有立即回答,他以平礼而还,可谓不卑不亢。

“老朽应约而来,敢问大人有何赐教?”郑镜堂笑道。

卓思衡示意二人可以在郊道借一步说话,只比了个手势,然后便头也不回先走了过去。待到已入浅林,周遭其余路人皆已消失,他才回首对郑镜堂说道:“如今这个世道,想见一个幕僚竟也这么难,希望我没有冒犯。”

论阴阳怪气,卓思衡不觉得自己会输。

郑镜堂捋起他那花白却修剪齐整的胡子,虽人在冬日,神态却似春风拂面般道:“卓大人如何对老朽如今正为越王帐下一幕僚之事言之凿凿?”

不将话说清,他看来今天是不打算承认了。卓思衡早就料到,也没有因不期而遇乱了阵脚,怡然道:

“越王殿下何许人,心性几何能耐几分,你比我更清楚。自你告老还乡后,越王在圣上面前奏对多有可取之处,不似从前言行无状,想来都是你的功劳。原本我以为越王殿下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谁知水龙法会时,他又似恢复从前举动,行事全无章法,可见是有人从中指点然而当此人不在身边时,越王殿下便又本质如初了。”

“越王殿下也可能是自己寻觅了一二得力从属,又为何非是老朽呢?”郑镜堂似也露出些好奇,仿佛已认可这一猜想,却仍是想知道卓思衡缘何得知。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为何非要是越王呢?”卓思衡略侧身,他一半身体被夕阳照得绯红明亮,另一半却好像已经隐没入即将莅临的黑夜当中去,“不过出于尊敬,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那老朽就洗耳恭听了。”

“越王殿下每每大事先决,总要出城一趟,即便已是深夜城门落钥,他照样会用自己的通关凭令恣意出入,就算我不注意,中京府的人也不是傻子,越王殿下一没有口谕二没有诏令,频频出城,难道众人都是瞎了不成?只是我恰好知道,在越王殿下归来后,他的举动与之前便会迥异,想来是城外自有高人指点。”卓思衡当然不会说出他利用佟师沛调查此事,他立刻调转话题,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坦率,“如果不是越王殿下想为茂安公一家令择宅邸,欲使太子殿下后院起火,我或许还不能确定他在京郊宅邸的底细。”

“只是这些?”郑镜堂似笑非笑道,显然是对这种仿佛瞎猫捡到死耗子的揣测全无认同。

“当然,这些给了我启发,但这些又都不是关键,真正关键的是你的行踪。”卓思衡笑道,“我于两年前去了一趟你本该告老而还的家乡丰州伊津郡,可你并不在家中,家里人说你出门云游去了,这倒也正常,我若是告老之日必然也想孑然一身去四处游历,好丰富丰富这一眼几乎要望得到头的日子,可你的通关文牒却根本没有记录在郡望,这就奇怪了。”

郑镜堂的笑容在这里第一次略微僵住。

卓思衡凑近他轻声道:“我第一次去伊津郡时没有职权查看郡府库文书记档,但是第二次去,我借着办案拿到了暂代郡刺史的职权,这才发觉你不是没有出去游历,而是根本没有回乡过。”

卓思衡做了许多年猎手,他擅长观察猎物,有时细微的动作反而比撒腿就跑更能说明一个猎物的本能反应,而他方才所言正是触及到郑镜堂所存惧的根由,为此,其人才会在保持得体和镇定笑容的同时,却不自觉僵硬了抚弄胡须的手指。

这边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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