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40)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独自一人立凝视法堂菩萨塑像,卓思衡无心替自己去求些什么,只希望家人能平安抵达帝京……而他的命运,似乎便是问了,菩萨也无法回答。

他这两日占尽人世风光,可谓人人艳羡,他虽也开心,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担忧。皇上的态度仿佛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家世渊源,又额外恩典昭彰殊荣,闻喜宴上已有官员对他流露出试探之意,那些没有表现的,未尝不是也已在思量揣摩真正的圣意。

皇上希望他做什么呢?作为当年八大罪臣家优秀后辈的表率?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只要努力就有回报?或者是希望给先帝在朝的那些旧臣提个醒,朝中英杰辈出,不是抱残守缺便可安享尊荣?又或者皇上意气用事,只想用这种手段来恶心一下死了的先帝,好像在打脸说:你讨厌的大臣都是好人,不会是你自己当皇帝得位不正有问题吧?

而最危险也是最有可能的,是皇上也想有一套自己的势力班底,去运筹抗衡先帝留下的老臣亲信,均衡朝局,替自己将来想施展的抱负提前铺路。

卓思衡是感激皇上的,给了他祖父与父亲如此评价,即便只是帝王心术的手腕,也足以令他为之折服,更重要的不是对已故之人的慰藉,而是对他在世家人的照拂,皇上这样清楚他家中情况,并且专门做了安排,让他免除在帝京朝中工作时仍然牵挂家里的妹妹弟弟,又苦于家人仍在朔州,难以团聚的离分愁索。

还有什么比这更贴心呢?

但是帝王的赏赐里,往往蕴含的不是君臣情谊,而是更深一层的利益交换。

他需要付出的除了忠诚,还有什么?

后堂的门徐徐打开,夕阳光线已衰弱至虚无,却尘主持穿着日常的旧袈裟向卓思衡行了出家人的见礼,而后引点堂内灯烛,请卓思衡对坐在造像前的一对蒲团之上。

却尘主持笑着捻动佛珠说道:“恭贺卓施主金榜题名,老僧虽是方外之人,但眼见施主日日苦读不辍,也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而欣慰。”

卓思衡没想到主持消息这么灵通,被这样当面夸倒有点腼腆,谢道:“原来主持已经知道了,其实我正是为此来告辞的。这些日子叨扰主持了,多亏此地能清心静气专注读书,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寺内上下照拂我实在感激不尽。”

“施主你布衣去绿袍还,再加之平日借住此处时展露的心性和智慧,老僧再愚钝,也不会错看。”却尘方丈的笑容总有种令人松弛的沉静感,而不知不觉间,他已略略睁开笑眼,又道,“可是施主如今身负恩荣与光耀,为何容光焕发之余却仍有困顿郁结眉间?”

“这么明显吗?”卓思衡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来以后官场还得修炼,火候还差点。

却尘朗声一笑,道:“并非施主不能自持心境,而是我方才入内时,观施主望向菩萨造像的神情似有所求,心不静才来佛前求宁静,若是真的静,心静又何须求呢?”

听方丈的话中自有禅意,卓思衡也不再隐瞒,将人生骤变后心情的徘徊曲折一并道出:“我有时踌躇满志,恨不得踏遍大千世界,尝看各种纷繁人间百态,但又因知晓世界多有不堪挫折,不知前路如何,踏出每一步时都多有顾虑,因世界非我一人世界,乃是万千人的世界,我又如何独善?如今步入庙堂之高,固然尊荣备享,也得读书人至高的追求,满足之余,又有苦虑,看不通看不透之事何其多,犹如踏足迷津,故而站在菩萨前静思。不怕主持笑话,我其实并未求菩萨什么,因为我此时连该求什么都想不出来。”

却尘始终静听,偶有点头,此时听罢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施主年纪轻轻便能悟得大千世界的苦海慈航,当真慧根天生。人生苦厄处处悲辛无尽,从中探求便是经无量劫数,施主苦读所学是入世金科,自然有许多当局者迷,不知是否愿意听老僧这世外之人说些不同于儒子学说的道理?”

卓思衡之前听过方丈讲法,知他学富五车对各种佛学典故信手拈来,自己对学问好的人有种天然的尊敬感,听他这样说立即怀了谦虚求教之心恭敬道:“晚辈愿闻其详。”

“卓施主可知堂内供奉的是哪位菩萨宝相?”

却尘并不一上来就说大道理,而是侧头仰观二人身旁的菩萨塑像。

此塑像有二三人高,描画精细加以金身,菩萨身坐青狮手持宝剑,法相庄严目有慈悲,此时正静静凝睇同样抬起头来的卓思衡。

他其实并不太懂佛法,然而住在洗石寺里的几个月为缓解读书疲惫,顺路听了好些讲法,如今也知道一些知识,当即说道:“持剑踏青狮的是文殊菩萨,位列华严三圣之一,象征智慧,故而供奉在讲法堂。”

“卓施主果然好心智,只略略听老僧讲过几次便记得许多佛学之要。”却尘点头道,“没错,尊位正是文殊菩萨,乃是智慧的化身,掌大般若无上光明智慧。那么施主知道为什么文殊菩萨作为智慧的化身却是要手持一把宝剑身坐一只雄狮吗?”

确实,执掌三千世界无上智慧的菩萨,却比佛前罗汉还威猛,持剑骑狮,恍若战神,实在奇怪。

个中道理卓思衡完全不知道,于是很诚实地摇摇头等待受教。

“因为通往智慧境界的道路尽是混沌,唯有利刃可破除迷茫,此剑名为慧剑,是菩萨智慧所化。以智慧、也唯有智慧能斩破诸般烦恼结,不为纷繁所迷。所以当修智慧,明是非,断五蕴。青狮威猛凶悍,则是探索世界智慧之勇,狮吼威风能震魔怨,所向披靡。智慧与勇气,便是文殊菩萨给出的探求三千世界净渡苦海慈航的答案。”

智慧与勇气……

卓思衡明白佛经的道理都源于更深层的体系,若要深究只凭几句话是没有办法得点化的,但不知为何,他今日听主持这短短一番话,却隐约有种醍醐感,好像其实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就在心中,只是为眼前表象所迷,舍近逐远。

“我所向往的正是我所畏惧的,因而心怀勇气无需畏惧;我所拥有的正是我所祈求的,因而心怀智慧无需祈求……”卓思衡像是说给主持听自己的总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忽然,他仿佛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欣喜满腔抬头欲谢,却只见面前空无一人,门关之声轻叩于耳,主持已悄然离去,讲法堂内寂静平和,仿佛最开始就只有他一人一般。

……

是夜,佟府书房内,佟师沛已经被迫听了两三个时辰的父亲半生仕途总结,他听到头晕脑胀,只想开溜,却眼见父亲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爹,我是在太史馆,又不是去了御史台那种要玩命的地方,前朝史早八辈子编完了,现在这里是养老的,我就在那安静待着,谁也不招惹还不行吗?”佟师沛哭丧着脸说道。

见自己良苦用心被说成提前养老,佟铎气得胡子眉毛乱颤,怒道:“你小子给我警醒点!你爹我给你保入太史馆,是为了你有个高论的出身,今后再去外放还是擢升,都能挺直腰杆,你在太史馆里给我好好听好好学,少像在家一样闲散!”

“知道了……我肯定不敢造次,人家知道我是曾经副相的儿子,说不定有人专拿我错处当自己台阶往上走,故而要格外留心,不许妄为,是吧?刚才的话我都有听。”佟师沛复述自己老爹今晚说了至少三遍的话,满脸沮丧,今天回府时那种得意风光全然不见了。

佟铎看儿子也是听了讲,又蔫蔫的有点可怜,到底狠不下心严厉训斥,扫了孩子高中得名的好兴致,缓缓坐了下来,轻轻叹气道:“好好好,知道你听了……你省试和殿试的文章我都看了,文辞是很好的,今后在太史局再下些功夫,文章之道便是文官到死也都用得上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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