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322)

师雁行嗤笑道:“酒楼就摆在这里,年纪怕不是比我还大,谁都能租赁,在我之前不是没人做过。

可他们不行,就是做不下去,我有什么办法?

哦,大人饱读诗书,德高望重,想必也经历过有些学子触类旁通,有的却烂泥扶不上墙,朽木难雕吧?”

两人一如旭日初升,野心勃勃,一人如晨钟暮鼓,时时警醒,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听见她将经商和读书相提并论,冯田本能皱眉不快。

可之前已经在口舌之争时吃了败仗,况且话糙理不糙,他张了张嘴,难得没说得那么硬邦邦。

“官商勾结,本就是大忌,后患无穷。”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师雁行现阶段完全不想管。

上辈子的她或许走过弯路,碰过壁,但有了前车之鉴,此生必然能提前辟祸。

即便不能,是她自找的,也认了。

人不能什么好事都想要,至少前半辈子享受过,荣耀过,也值了。

若叫她一辈子憋憋屈屈谨小慎微,对不起,做不到。那样的日子就算平安健康,可一生屈辱寡淡,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骨子里,天生流的就是冒险家的血!

师雁行转头看冯田,“并非做官了才去经商,而是商人成长到我这种体量,势必会与官员打交道,也必然与他们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即便不是姻亲,也是友人,甚至于更多不能见光的关系。

我说的话您可能不爱听,但您只知孤臣纯臣难做,殊不知纯粹的商人更难做,只有死路一条。

早年我小本经营,合家上下只有十八个铜板,吃了上顿没下顿,寒冬腊月带着寡母幼妹沿街叫卖,浑身伤痕,满手血泡,一天下来也不过赚个几十文的辛苦钱。

可饶是这么着,区区一个从县城发配到镇上的衙役就敢大着胆子白吃白拿,颐指气使。

若我不为自己找靠山,何来今日的师雁行?

早饿死了!”

过去的苦难在她嘴里变成轻飘飘的几句话,但个中艰辛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她不指望冯田能感同身受,就好比她永远不能领会那些人几十年寒窗苦读的艰辛一样。

但至少,他没资格这么贬低。

除非朝廷修改律法,明文规定官员与商人禁止往来,违令者斩,否则这种事情就永远不能断绝。

若师雁行来日跟柴擒虎成亲,商人的身份确实更为敏感,但也只是“更”而已,不代表其他官员家眷就不敏感。

真要查起来,哪个官太太名下没有田产铺面?

更有无数官员被富商、乡绅榜下捉婿来的,岳家便是商户,这又该如何处置?

还有图财产,纳了商人家的女儿做小妾、侧夫人的,又怎么论?

都有嫌疑!

说到底,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若想泾渭分明,社会也就不用运转了。

水至清则无鱼,就没法儿管!

冯田听了,微微动容,又止不住分辨道:“并非所有的官员都是如此。”

师雁行忍不住笑起来。

“您也说并非人人如此,说明您知道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甚至不用太多,一个县或者一个镇有那么三两害群之马,就足够害得百姓民不聊生。”

冯田无言以对,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师雁行却来了兴致,又走到临街的窗边,指着外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沿街铺面道:“冯大人,您信不信,但凡在街面上立足的商家,无论大小,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关系。”

亲友就不用说了,没有的,只要时间久了,保不齐就成了哪位小官、大吏的干儿子、干外甥、好兄弟。

逢年过节的,谁少了送礼不成?

“一路走来,我没对不起任何人,没做过任何违背天地良心的事,我带领老家乡亲们发家致富,给老家修路盖房。乡亲们顿顿吃得饱,天天穿得暖,老人孩子饿了有肉吃,病了有钱有大夫看,孩子们能读书,长大了能挣钱……”

师雁行道。

“你这是越俎代庖,”话赶话说到这儿,也算推心置腹,冯田叹道,“你也说在其位而谋其政,你不在其位,却做了官府该做的事,长此以往,必招祸患。”

师雁行没想到他能说的这样诚恳,当下微怔,也很高兴自己刚才没有咄咄逼人。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冯田很多时候确实不大讨喜,但此人也确实没什么坏心。

师雁行长长吐了口气,示意冯田回去坐。

“冯大人,承蒙您不弃,听我说这些话,请坐吧。”

见她不似一般年轻人孤傲自大,冯田也有些惺惺惜惺惺,果然回去坐下,又吃茶。

重新坐下,两人一时没有着急开口。

过了好久,师雁行才问了个看似偏题的问题。

“今天的事,出了这门就不会再入他人之耳,大人待人至诚,我也斗胆问一问,若可以,大人希望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呢?”

这个问题,但凡对面做的是别人,打死师雁行都不会开口。

但冯田不太一样。

他轴,执拗,有种更甚于裴远山的天真。

冯田有些意外地看了师雁行一眼,迟疑片刻,还真就说了。

他的话很质朴,简单来说,就是有钱的适可而止,将多余的钱财分散给穷人,好叫大家都不至于饿死。

说到兴起,冯田甚至指着师雁行身上的缎子袄说:“光你这一身袄子,就够六口之家一冬的嚼用了。”

意思就是养蚕纺丝劳民伤财,有那个精力,还不如都用来种地,能养活更多人口。

师雁行失笑,“您还挺会想的。”

都穿棉麻,造价自然就下来了,可能行吗?

不可能。

师雁行反问道:“您去江南一带做过官吗?”

冯田自嘲一笑,“江南富庶,哪里轮得到我?”

师雁行点点头,“那就是了,但凡去那里正经做过官,也说不出这话来。”

冯田:“……”

他老脸微红,多少有些羞恼,可也知道师雁行说的是实话。

他以前确实有过类似天真的想法,可后来去西北戈壁做过官后,就止住了。

哪怕知道现在,也还有不少读书人是这么想的:

西北那么多土地,干嘛光种草?种庄稼不好吗?

江南富庶,一年可达两熟甚至三熟,为什么种桑树?

后来去做了官,亲眼见了才知道,并非所有土地都适合种庄稼。

西北一带天生适合放牧,当地百姓养牛养羊,回头卖肉卖皮子,等同于江南桑农养蚕纺丝。

这些人赚的就是比寻常种地多些,若强行不做这个,那就得饿死。

这是没办法的事。

师雁行忽然想起来一个概念,笑道:“冯大人,您想的,可能就是人人吃饱穿暖,家家安居乐业,没有贫富之分……”

冯田就点头,两只浑浊的老眼里放了光,十分期待的样子。

师雁行就笑了。

这不就是共产主义乌托邦嘛!

人生际遇当真神奇,她一个现代社会来的奸商,竟然在跟一个封建王朝的老顽固畅谈共产主义?

何等荒诞!

这么想来,老头儿在招人恨之余,也有点另类的可爱了。

可能他自己也知道实现不了,但竟然一直没放弃,哪怕沦落得猫嫌狗厌也无所谓。

就很……令人敬佩。

但敬佩归敬佩,师雁行一点儿也不想接力挑担子。

你爱找谁就找谁,千万别找我。

她就是个大俗人,就想享受,一点儿不想为某个虚无缥缈,注定了无法实现的宏伟蓝图奋斗终生。

原本听师雁行总结了自己的理想后,冯田还有点欣慰,觉得这姑娘是不是被自己说服感化了?

结果一看她这幅退避三舍的样子,就又蔫儿了。

“冯大人,恕我直言,京城可能确实不适合您,当初就不该进京。”

少地瓜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