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行(842)
可当那个被世人视为救世英雄的飞将军葬身剑门关外,墨家的心血以及孟解斗的雄心壮志,便一起随风而去,付诸东流。
兵者,国之重器也。
刃者,兵之凶器也。
墨家不是上阵杀敌的小兵士卒,他孟解斗亦不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可他呕心沥血铸造出来的北雍刀却是一把杀人凶器。北契蛮子可恶也可恨,但敌人也是活生生的人,无论多么崇高的理由,也改变不了他虽未亲手杀敌,却屠戮千万生灵的事实。自己这双被父亲赞誉为“开天辟地”的巧手,早已涂满鲜血,而代价便是用子孙后代去偿命。老天不公吗?恰恰相反,天地众生平等,没有谁恶就该死,也没有谁善就不该死。
站在古阳关城头的那一刻起,孟解斗就明白,父亲是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只为一个天下太平。英雄之所以称之为英雄,便是敢为常人所不为,孟解斗不奢望做一个寂寂无名的英雄,只求不连累族人与子孙。不就是一死吗?连北雍一个普通小卒都不怕,他堂堂墨家后人又有何惧!?
可这个太平太难了,难到整整过去一甲子仍旧不见希望,难到他不得不违背祖训破例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外姓人,难到墨家堡从原先的五百人只剩如今的一百多人,他可以是北雍背后的无名英雄,也可以只是一个为保子孙平安的一家之主。
茶水已微凉,孟解斗平静开口道:“墨家祖训,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罪无可恕。孟解斗自知罪业深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言有无胆气。只是可怜我墨家弟子,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深山重见广阔天地。”
两个善字辈弟子听出言外之意,不禁动容喊了一声:“家主!”
孟解斗朝欲言又止的李长安摆了摆手,面容疲倦道:“少将军无需多言,请回吧。若孟解斗项上人头可解少将军心中怨气,也请一并拿去。”
从头到尾孟解斗未喊一声王爷,时至今日墨家仍旧把她视作当年的少将军,这份旧情是孟解斗最后的让步,亦是决心。
李长安沉默良久,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起身告辞。
孟解斗未再多言,目光落在空茶盏上,暗自叹息。如今已是北雍王的李长安不再为难墨家,那昔日旧情也就此不复存在。
离开墨家堡时,孟解斗三人亲自送行,李长安提了最后一个要求,说想去落雪湖看看,孟解斗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从先前进去的小门出来,李长安脚跟刚跨出门槛,身后铁门便迅速关上,比起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长安无声苦笑,看来这辈子都别想受墨家门人的待见了,除非……
李长安欲转身去往一里之外的落雪湖,跪在十步外的一个瘦小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定睛望去,正是先前与她一同上山的吴甲归。
闻声抬头的吴甲归也瞧见了她,脸上瞬时露出一抹欣喜,身形一动却好似有所顾及又老老实实跪了回去。能走进墨家堡的朱漆大门,在吴甲归的眼中,李长安便算了不得的大人物,但见那张丑陋刀疤的脸上冷若寒霜,吴甲归那点攀附的念头瞬时便熄灭了,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吃了闭门羹。
如这般有能耐的大人物都无功而返,自己跪在这里以为拿出诚心就能拜师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天真了?
吴甲归这个念头刚起,李长安就又给她当头泼下一盆冰碴子,“死心吧,你就算跪烂膝盖也别想进墨家的门。”
吴甲归咬了咬牙,一个“我”字才出口,刚还在眼前的人已不知所踪。她兀自埋怨了半晌,重新挺直腰板。
李长安脚下一点,身影长直掠过,两次起伏便到了落雪湖边。
山下已是春意渐退,蝉鸣深深的时节,这个只有甲子湖一半大小的山中湖边却仍可见点点白雪。李长安蹲下身,伸手探入湖水,熟悉的冰凉彻骨犹如北雍最冷时节的寒冬腊月。
湖面上倒影着一张精心丑化的脸,随细微波澜轻轻颤抖。骨骼修长的手指拨动水面,那张脸反复破碎又重新粘合,李长安长长叹出一口气,鹿台湖曾有个女子告诉她,人是水做的,所以会流血流汗,但人又不全是水,所以会疼会死。但正因如此,才有人如大江奔流中的波涛,悍勇前行不畏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