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行(933)
李长安用力眨了眨眼,发不出声来,只得默然低下了头。
小丫头不是很懂,她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水为何越擦越多。
年轻书生脸上带着几抹碳灰出来时,药也煎得了,他依旧言语不多,只招呼院里的一大一小进里屋吃饭。
先生说食不语寝不言,小丫头虽然觉着饭菜不合口味也没开腔,饭桌上就显得格外安静,安静到最后,煎了一上午药的小丫头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年轻书生虽有些无奈,但仍搁下碗筷,先把小丫头抱回了偏房,而后才回到桌前继续吃饭。
深秋时节,晌午过后的日头最是暖人心,年轻书生收拾完碗筷,就着煎药的泥炉煮上一壶茶,坐在小板凳上的李长安心安理得的喝着小丫头为她煎好的药,嘴里苦是苦了点,但抵不过心里的甘甜。
年轻书生见她喝药都喝出了一副琼浆玉露的神情,不由失笑道:“良药苦口,你也没必要把一整罐都喝了。”
李长安斜了他一眼,冷淡道:“我乐意。”
对于这个甘愿拿热脸贴小丫头冷屁股,却始终不给自己一个好脸色的青衫女子,年轻书生只是一笑置之,转了话锋道:“宝丫儿的父母尚未给她取个像样的名字,她家贫苦,家中兄弟姊妹又多,我只说这丫头很合眼缘,她父母问也没多问,当时就跟她断绝了血亲关系,让我赶紧领走。这几年,她总想要个名字,我便给她取了个小名,她本家姓林,但我想着以后她大抵不会姓林,便没告诉她。”
李长安看着还剩小半碗的汤药,低声问道:“你在哪里寻到她的?”
年轻书生往泥炉里添了把柴火,“一个乡野小村,不值一提。”
李长安又问道:“是陈汝言算出来的,还是你一早便知晓?”
坐着小板凳,双手搭在膝盖上的年轻书生满身烟火气,实在没有半分世外高人的模样,他想了想,笑道:“就当是陈汝言算出来的吧。”
李长安冷哼一声,抬起眼皮看着这个不出世,却是当世唯一仅存的李家圣人,冷声道:“李官子,若非看在宝丫儿的份上,我便叫这天下再无圣人。”
三百年容颜不改的年轻书生微微一笑,口出惊人:“欺师灭祖也就罢了,连老祖宗也不放过,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李家千百年尽出能臣武将,大秦王朝更是接连三代圣贤,怎到了你李长安这里就歪成了邪魔妖道?”
李长安冷笑道:“世道不正,与我何干。”
年轻书生轻声叹息:“正因如此,我李家才更应返正拨乱。”
李长安端着碗的手指节泛白,质问道:“李家既有圣人在世,当年你为何不入世救人?”
年轻书生轻笑道:“圣人也是人,天道自有命数,即便是陆地神仙能耐再如何通天,亦桎梏于这九天之下,不若为何叫陆地神仙,这便是不可与世人所道的天机。”
李长安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年轻书生接着道:“不是我不救,而是救不得,天道有矩,人间有规,天地相宜,规矩相辅,才可自成方圆。凡夫俗子虽如蝼蚁,却可撼树,并非生来有胆气,一人之力为小义,可若人人有小义,江河湖海汇聚一堂便是天下之大义。”
李长安当即气笑了,“圣人所言之意,人力可胜天定?”
年轻书生点头道:“此人非一人,乃众人。”
最是看不惯满嘴大道理,只会打机锋的世外高人,李长安嘴上更不留情道:“那与你冷眼旁观见死不救有何干系?连子孙后世都不管不顾的祖宗,有什么资格与我这个李家后人讲这些狗屁道理?等到李家绝了后,你再与谁说去,还要你这圣人有何用?”
年轻书生仍旧不怒不恼,温言笑道:“一草一木尚有用处,更何况是圣人,哪怕只是当花瓶摆着,也是天底下最有脸面的花瓶不是。”
李长安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许,这位李家圣人总算说了句人话,其实她也多少明白,当年李家若非有这么一个摆在台面下的花瓶,那个到死都放心不下的老皇帝不会那般轻易放过,任由她在不周崖沉睡了一甲子。
炉上飘出茶香,李长安一口喝干净汤药,没管年轻书生,自顾倒了碗茶。年轻书生也没跟这个不讲礼数的晚辈计较,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茶杯,自斟自饮。
篱笆小院里安静了好一阵,年轻书生眺目望向有小村庄的山脚,缓缓开口道:“你我再见的机会不多,有些话知道你不愿听,我也要说。无论于你裨益多少,至少我做了该做之事,就当是做长辈的求个心安理得好了。你自诩不为三教中人,却不知这其中玄妙,释门金刚,道教长生,儒家万象,唯有三教圆融、识心见性、独全其真,方才显世界真理,立于昆仑之上。正所谓天外有天,这个天并非世俗所言的楼外楼山外山,而是天道的天,九天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