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帘朝她挥手，“明天见，郁焉儿。”

如芒在背地回了红园，郁焉满脑子都是现在这一堆心烦的事，澡都没洗就上楼回了房间，把自己摔在那张小床上，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的半月。

红妈知道她回来，也感觉出她情绪不对，安抚了一群担心的孩子之后上楼来找她，经年的木板楼梯踩起来轻微地“嘎吱嘎吱”响着。

郁焉回过头。

红妈下意识看了眼天花板，先叹气，“你这房间真的太小了，搬来跟我一个屋子住不行吗？”

“不喜欢和别人住。”郁焉盘起腿在床上坐起来，用手勾过不远处的椅子，推到红妈面前，“不是来找我做思想工作的吧？”

“做什么思想工作？”红妈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下，“就你这样，还需要我开导你？再说了，小艾要被领走的事，红园里谁接受不了？”

郁焉眨了眨眼睛，喃喃道：“是啊，我们都是被扔了的孩子，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

红妈抬起巴掌，重重一下打在郁焉的后脖子上，“啪”一声脆响，打得郁焉半边脑袋都麻了，“你打我干嘛？！”

“没干嘛，就想动手揍你。”红妈打完骂完，又抬手去摸郁焉的头，结果郁焉以为自己还要挨揍，猛地一缩脖子，被红妈噗嗤笑着拽了回来。

“郁焉，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是我亲眼看着长到十八岁的，不管长好长坏，终归都是长大了。”红妈揉着郁焉的头，“你爸你妈把你托付给我，我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她没有说抛弃，而是说托付。

郁焉顷刻红了眼睛。

“所以你难过什么呢？你现在可以珍惜自己想珍惜的人，以后上了大学还能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说不定还能遇上一个好男人……”红妈说着，眼神变得无比温柔起来，“你的人生已经不会被任何人抛弃了，一切主动权都在你手上，你说你难过什么呢？”

对于经历过亲情缺失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话比这些更加有力量了。

郁焉酸着鼻子，用手盖住眼睛，本想忍，谁知喉咙先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她突然就像感情决了堤，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长大了，十八岁成人了，过去那些都可以划句号了。

红妈还在旁边不要命地补充，“你从前的不完美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帮你补齐，郁焉，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会遇见他的。”

这话一出口，郁焉差点就想冲动地出个柜。

“行了，苏酥约好周末来接小艾，你这周末就留在红园哪儿也别去，我们风风光光地把小艾送走。”

红妈拍拍郁焉的头，替她抹了把眼泪，“哭起来丑死了，哦对了，要不叫上于帘一起？我看你们关系还不错，晚上都送你回来的。”

郁焉的嚎啕停顿了一秒，她从手指缝里看红妈，发现后者已经下楼了，她抽噎几声慢慢缓住情绪，脑子又嗡嗡嗡起来，红妈这么说……刚刚是看见她和于帘在门口了？

郁焉刚觉得自己从巨大的悲伤里出来，现在又觉得自己从死里逃生——还好没抱于大帘。

于帘回了家，被正在看养生节目的顾主任叫住，“帘帘，帘帘，你来。”

于帘顿时警觉起来，她先是看了一眼电视机里的内容，确定不是要买药给自己吃，这才试探着走过去，“怎么了？”

顾主任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看了于帘一眼，又叹了口气。

于帘心肝脾肺肾全都整齐地一颤，她这是……被查出命不久矣了？

“帘帘，外公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那个同学了！”顾主任都有些不忍心说似的，看着于帘的眼神有些心疼，“我上次下班的时候出医院门差点摔跤，是那姑娘扶了我一把，她妈妈也在旁边，脸上哟，全都是眼泪！”

“医院？”于帘反应过来顾主任说的是楚扉然，皱了下眉，“她和她妈妈去医院了？”

“对啊。”顾主任叹气叹上瘾了，“我听见那姑娘的妈妈说，那姑娘被检查出来有抑郁症啊，说严重到必须找个安静地方治疗，不然指不定哪天做傻事……”

抑郁症。

抑郁症……

于帘睁大眼睛，接着心里涌起丝丝麻麻的疼意……她那么大意，竟然什么都没察觉到。

楚扉然于她来说是什么呢？楚扉然说遇见她很开心，可是于帘那时候慌了神也忘记说——她遇见她，也真的觉得很幸运。

人在生活一片混沌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可以抓住什么的，她那时候便选择了抓住感情。

于是她抓住了楚扉然。

唯一让于帘惊讶的是，她们竟然都是因为除了爱情之外的理由而和彼此在一起的，楚扉然如果说有抑郁症，那么必定是感觉自己可以成为她短暂的救赎。

救赎……

于帘牵起嘴唇笑了笑，她那个时候，也是把楚扉然看作是救赎，救她于这苦难的生活，给她布置一片需要自己负责任、自己能掌握的天空。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号码，本想打过去，想了这么一通，她一个一个删掉那些数字，转而发了条短信过去。

很简短：【祝好。】

也不知道楚扉然能不能看见。

窗外明月依旧皎洁。

……

转眼就到了周末，星期五回家的时候郁焉精神都有些恍惚，于帘骑着小电瓶护在她外侧，心里也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红园和其他福利院不一样，甚至说，完全不一样。

大家都叫园长红妈，所有孩子之间都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小艾的离开对于大家来说都是剥离骨肉的疼痛，而其中年纪最大的郁焉，是大姐，是半个妈，肯定更加难过。

于帘手有些痒痒，她偏头看了郁焉一眼，又有些想抱抱她了。

从梧桐路出来，郁焉叹了口气，恰好这时一辆黑色的车从旁边过去，因着天色昏暗，看不清楚车里的人。

于帘多看了一眼，结果在回头的时候看见了趴在后车窗上拍打玻璃的小艾。

她大喊一声，“靠！郁焉儿，掉头！”

于帘风驰电掣地刹住车，飞快转了个弯，指着那辆几乎快看不到的车冲郁焉喊，“小艾在那车上！”

郁焉猛地回过神来，直接从乌龟爬一般的小电瓶上跳了下来，大步朝着那辆车追了过去，她这一生都没有跑得这样快过，也从来没有跑得这样无力过。

小艾……

小艾是八岁的时候才被红妈领回来的，刚领回来的时候不敢和任何人说话，整个人瘦得像只小猫，只有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周遭一切。

郁焉作为大姐，用尽了各种办法去接近她，小艾都是摇头躲避，郁焉逼急了她还会哭起来。

这样过了大半年，直到有次郁焉考试没考好，被红妈拿着拖鞋追着抽，郁焉躲闪不及藏到了小艾背后，红妈赶紧止住手，喝令她赶快从小艾背后出来。

郁焉没脸没皮，“我这妹妹就是心疼我，小艾，你跟红妈妈说，希望我被打吗？”

在这之前，小艾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但是这次像是也真急了，握着拳头张开手臂拦在郁焉身前，冲红妈妈摇头，看起来都要哭了似的。

郁焉那个时候，感觉灵魂都震颤了起来，她和红妈对视一眼，两个人眼中都是欣慰和酸楚。

郁焉从背后抱住小艾，小艾没挣开，那时候起她就知道，她们都接受了，接受彼此是家人这个事实。

郁焉重重喘着气，记忆好像跟着那辆车一起被抽走了。

她追不上了，只看见车子从梧桐路转弯，小艾开了车窗哭着喊了一声，“焉焉姐姐——”

起跑太快，郁焉突然觉得浑身被抽走了力气，整个人还保持在高速之中，双腿却猛地一软，她“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天旋地转。

第19章

“看她那点出息，多大点事？”有人在说话，“医生，这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吧？吊完水就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