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132)

她的人生,比她的姨母曹皇后要顺遂太多,她想要的总是能轻易得到,富贵出身、和美爱情、子孙满堂、至尊权柄,哪一样不是世人毕生追求。

高氏人生中的劫难,恐怕便是早早撒手离去的丈夫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还有丈夫交到她手中的这大宋天下。

韩嘉彦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会反对变法。

变法是她丈夫英宗与长子神宗早年间就已然商定好的想法,父子两代努力推行,她身为妻子、母亲,在此期间一直是隐身的,不曾有人问过她的想法。谁曾想丈夫、长子都故去后,她当政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翻父子俩长久以来努力推行的一切。

也许真的是家族利益牵扯过深,也许是她一直忍耐着变法期间所带来的乱象,韩嘉彦只是倍感惋惜,新法就此夭折,未能持续下去,仿若一切构想终成泡影,归入尘烟。

太皇太后亦有将门之风,她行事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相比于她的姨母曹皇后,她更为强势。奈何这份强势的动因却过于保守,缺乏了开疆拓土的野心。

曹氏家族,作为大宋开国将门,所出的两位女主,终究左右了大宋的朝局走向。韩嘉彦感到无奈,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以及娘亲的理想。

她想要踏平陇西,复得燕云,重现盛唐雄风。娘亲,您的理想好远大,孩儿想要承继您的理想,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糟糕,实在太困乏了,她昨夜一夜未眠,一直处在紧张、愤怒、无奈、隐忍、忧虑的情绪之中,劳心劳神,加上伤病未愈,体力不比康健之时,已有些支撑不住。

这会儿太皇太后还在朝参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来,身边只有宝慈宫的宫女随侍。她想着眯一会儿,等太皇太后来了必有人来通报,她肯定一下就醒了。

于是以右手撑着太阳穴,手肘支着身旁的高脚茶案,阖上了眸子。

鼻端的幽香安神舒心,韩嘉彦的意识逐渐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闻有人唤她:

“韩都尉,韩都尉!醒醒,太皇太后正候着呢。”

是太皇太后身旁的内侍徐都知的声音。

韩嘉彦猛然一惊,睁开眼,就看到慈眉善目的徐都知正凑在她跟前,而太皇太后就坐在她对面的圈椅之中,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眸光深沉难测。白发与褶皱已不可避免地沁染了她的仪容,韶华不复,但那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娇美动人。

“臣……臣失态了,太皇太后恕罪。”韩嘉彦急忙起身,揖手行礼。

“你也累了,在老身这里打个盹没甚么。坐,老身就与你随意聊聊。”太皇太后莞尔一笑道,声音出乎意料得和蔼慈祥。

韩嘉彦依言落座,只坐了半个椅面,挺直了腰背。

“你与樱泓成婚也有一个月了,日子过得可还顺遂?”

“臣一切安好顺遂,多谢太皇太后关怀。”韩嘉彦道。

“瞎说。”太皇太后再次笑了出来,“樱泓定是欺负你了罢。”

韩嘉彦一时哑口,太皇太后则道:“她待你不好,你不必遮掩,有目共睹。但你今日能入宫,为她挺身而出,说明老身没有看错你的品行,把樱泓的后半生交给你,老身算是做对了。”

“臣惶恐。”韩嘉彦再度起身,叉手躬背。

太皇太后打量着她,许久,忽而道:“你自幼不在韩家长大,也过了不少苦日子。你是个好孩子,与你的兄长们大为不同。就此断了前程,你心中恐怕对老身多有怨恨罢。”

“臣不敢,臣不敢……”韩嘉彦连忙跪下,俯首。

“你起来,莫要这般惶恐,老身并非要对你如何,只是心中有些话,憋闷许久,想要对你说。”

“喏。”韩嘉彦的后背已然渗出了些许冷汗,她起身,又端坐回圈椅中。

太皇太后继续道:“你想要做事,这未尝不可,但要注意法度,莫要让人捏住了把柄。官家与你亲厚,我看在眼里,他身子弱,也请你多多帮扶。老身年纪大了,眼见着这一两年间,孙辈出嫁的出嫁,出阁的出阁,这宫里也愈发冷清起来。老身最后的愿望,是想看到我大宋后继有人。如此,我下九泉见了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太皇太后,您莫要说这些话……听着多让人伤心啊。”白发苍苍的徐都知在旁抹眼泪,韩嘉彦则保持沉默。

“你这眼睛真是开了闸似的,去,去把东西拿来罢。”太皇太后打发徐都知,徐都知离去,不多时,捧来了一方锦盒。

“你拿着,这里面是一柄匕首。”太皇太后道。

伴随着她的话语,徐都知打开了锦盒的盘扣,掀开盒盖,内里的绵衬垫之上,静静躺着一把精美的匕首。

韩嘉彦感到惊异非常,自古以来主君赠臣子兵器,都意味着赋予将帅权柄,亦或嘉奖臣子的武功。而其中多以刀剑为主,少有赠匕首的。

韩嘉彦一时不能参透太皇太后此举的意图,实际上,方才太皇太后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近似于临别托孤一般的话语,也令她惶恐不安。仿佛话里有话,难以完全明晰深意。

“臣惶恐,无功不受禄。”韩嘉彦揖手,下意识地要拒绝,因为看不透,故而不敢受。

“这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收下罢。”太皇太后坚持道,语气平和,但不容拒绝。

本该是我的东西?这句话犹如惊雷在韩嘉彦耳畔炸响,她呆滞片刻,无法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但她终究还是本能地接过了匕首,叩首谢恩。

“回罢,照顾好樱泓,你们二人……好好地过下去,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太皇太后最终仿佛叮嘱,又仿佛是祝愿一般地说道。

韩嘉彦最终一头雾水地在徐都知的护送之下出了宝慈宫,回首,能看到太皇太后站在宝慈宫的高台之上远远遥望着她,仿佛在送别。

韩嘉彦有一种这一面便是永别的预感,这让她心中倍感难过。她悄然打开了手中的锦盒,取出匕首,亮出匕首锋刃。

她细细观察,首先看到了匕首柄上刻着的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前四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红梅花般的红宝石。

她眸光微动,喃喃念叨出一个词语:“璇玑……”

而匕首锋刃如水,能映照出人的面庞,着实是一把工艺登峰造极的宝刀匕首。

她翻转匕首,忽而发现匕首的镡盘之上刻了两圈纹路,那纹路乍一看似是为了防滑,但细细一看,发现竟然是阳刻着一圈文字,这是一句《道德经》中的名言: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她心中有所触动,但一时却无法于头脑内明晰洞察,故而迟疑地收起了匕首,眸中闪过若有所思地光芒。

……

金明池的风波过去了四五日,也不知是不是太皇太后的封口令起了作用,朝中并未有对赵樱泓的议论或非议出现。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民间却还是传出了流言蜚语,说是曹国长公主因着车驾被燕六娘所救,与燕六娘有了私交,甚至因为不满与韩嘉彦的婚姻,而与燕六娘暗生情愫,夜里偷偷私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她二人偷溜出府,曾于社火之夜在外游荡,后因长公主面具摘下而被人认了出来。

还说她二人曾黑灯瞎火在建龙观后的水池边私会,被建龙观的道士撞破,仓皇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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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风言风语逐渐传得甚嚣尘上,成为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新谈资之一。这些民间流传的言论,官府无法管控,故而最终还是传入了不少朝中大臣的耳中。

但因着这都是一些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之事,国朝谏官即便可以风闻言事,但此事牵涉到了皇室成员,又是涉及到女子清誉,还会牵扯到韩氏一族的面子,故而大多数谏官都保持着谨慎观望的态度,暂时未有人对此事发表甚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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