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180)

她到相州一整年,几乎就没有说过甚么话,也未去结识甚么人,只是自己一人埋头读书,想要出人头地,给娘亲争一口气。

她在相州韩氏老宅无比孤独,唯二相伴她的只有接她来的老仆和万籍堂中的千卷藏书。老仆已于五年前病逝了,眼下她对这相州韩氏已不存任何美好的回忆,只有那万籍堂中的书她还有些挂念。

如今回头想想,自己之所以能中进士,或许在相州老宅苦读的这三年时光相当关键,给她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她自上了龙虎山,获得的更多是体能的飞跃与心境眼界的开阔,真正的苦读日子倒是没有了。

如此放飞思想,她一面出神,一面陪着赵樱泓走完了入老宅的全部礼节会面。因着赵樱泓远道而来,韩粹彦没有急着带赵樱泓去祠堂,而是先安排她与韩嘉彦等人入住客院。

韩粹彦将靠近丛书堂,环境最为清幽雅致的院子洒扫出来,让给了赵樱泓住。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去筹备晚宴。

他与韩嘉彦还寒暄了几句,奈何她二人实在不熟,见面也只是生分如外人。韩粹彦是五兄弟之中的老幺,性格谦和老实,没甚么仕途野心,故而让他经营家业,倒也恰如其分。

韩嘉彦将他送走后,院子里总算获得了片刻宁静。赵樱泓问她:

“回家后感受如何?你似是不开心。”

韩嘉彦苦笑,道:“我在老宅可没甚么美好的回忆。”

赵樱泓对此心知肚明,抬手安慰般抚了抚她的面颊。韩嘉彦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中摩挲,神色好似个委屈的孩子,惹得赵樱泓心口酸软,凑近她,垫起脚亲吻她唇瓣。

许是因为近期亲昵太多,赵樱泓都不抿口脂了,免得粘得韩嘉彦也唇瓣殷红,外人一眼就瞧出来发生了甚么,太过丢人。

韩嘉彦刚搂住她腰际,打算好好回应一番,就忽闻屋外传来媛兮的通报:

“长公主、阿郎,王氏姊妹求见。”

赵樱泓、韩嘉彦连忙收拾心思,理了理衣袍,请两姊妹进来。

却不曾想这两人刚进来就又跪地不起,颤声向赵樱泓、韩嘉彦请罪:

“奴家姊妹不知贵人竟是长公主与驸马,唐突天家,请长公主治罪。”

“你又何罪之有?我与相公要救你,不会因为你是否知晓我们的身份而发生变化。何况不知者无罪,不是吗?好了,你们快起来,莫要再这般动不动就跪拜请罪,实在累得慌。”赵樱泓笑道。

王氏姊妹心中感佩,诚惶诚恐。

赵樱泓请她们坐下,道:“我与相公商量了一下,我们打算就在相州韩氏这里寻一间屋舍,你们就先在这里安顿下来,有韩家庇护你们,你们尽管安心待产。孩子生下来后,由韩氏养大,不论男女,皆可入韩氏私塾读书识字,以后自寻出路。

“你二人就莫要再染风尘了,若是不嫌弃这乡野鄙陋,便跟着乡中妇女学着养蚕缫丝,也可换钱财营生。你二人以及孩子的生活用度,都从我这里支取,我会每年与韩氏结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她说到这里,王师师又忙站起身来,要下跪。但被赵樱泓的眼神制止,她顿住身形,躬身道:

“长公主,您这样仁慈,奴家与妹妹实在受之有愧。我们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要尽绵薄之力,为长公主、驸马广积善缘,积德积福。”

“哦?你说说看。”赵樱泓好奇问。

“我与妹妹经此劫难,实在看不得女子受苦,孩子受累。我们想着不若开一间庇护所,庇护那些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大家佃一块田,自耕自足,吃住在一起,共同拧成一股绳,如此女子有屋瓦庇护,孩子也可得养育,我们也不必一直白拿您的救济,这乃是无上的功德。”王师师鼓起勇气道。

“你的意思是要开私人的福田院?”韩嘉彦瞪大眼睛问,不禁对王师师刮目相看。赵樱泓心中亦震动,十分惊讶地看向王师师。

“是的,确然与福田院类似……不知奴家是否是异想天开了……”她又畏缩起来,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多年的家妓生活不仅摧垮了她的身体,也几乎要压垮她的精神,她眼下很难如常人一般挺直脊梁过活,总是卑躬屈膝,将自己降入尘埃之中。

而她妹妹来到她身侧,扶住她,给她鼓励。这小妹被她保护着,反倒精神更好一些,但韩嘉彦见她袖子、脖颈处有一些散不去的淤青,想来可能也曾遭过侵犯和殴打。

“不,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但要实施,还需从长计议。王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在下与长公主都会支持你这个想法。”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就知道她与自己有默契,顿时扬起笑容,也点了点头。

其实她们这些日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她们想要帮助更多的人,但该怎么做呢?对于朝堂的经济政策实施间接影响,让百姓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虽然这是根本策略,却收效太慢,且受到相当多因素的掣肘,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只有广开类似于福田院的机构,去给有困难的人提供最直接的帮助,才是捷径。

本朝福田院只在汴京附近有开设,其余广大宋境之内,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的设施,但也少之又少,大多都是一地乡绅自己所办的私人救济堂,并没有公家开设的福田院。

福田院制度其实承袭自唐制,始创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起初称为“病坊”,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乞丐,以后改名为悲田养病坊。

而大宋的福田院在汴京城东南西北各有一个,主要收养鳏寡孤独的老年人与孤儿,以及城中衣食无着的饥民。“福田”的含义来源于佛经,意思是积善行可得福报,好像播种田地,秋获其实。

每当严冬来临、朔风如刀、寒雪纷飞之际,也正是福田院最为忙碌的日子。汴京城的主管官吏,就要到大街小巷巡行,把无依无靠或流浪街头的老年人、失去双亲的儿童以及乞食街头的饥民,都一起收容到福田院中住宿。

福田院收养的人数,平时有定额的限制,但在冬天则可以额外收养。每天由福田院负责官吏把收养人数上报中书省,由国家左藏库按规定拨给相应的钱米。直到春回大地、天气转暖,老年人们可以自由行动时,才停止额外收容的钱米供给。

韩嘉彦犹记得,以前每到冬天,娘亲都会出去义诊。她会背着药箱跑遍每一家福田院,给所有有需要的人看病,不收一文钱。

她也曾随娘亲去过一次,那福田院之中的景象,曾给幼小的她造成了心灵冲击。她见过冻烂了手脚的人,见过腹部积水如同怀孕一样的枯瘦老者,见过饥黄的孤儿靠米汤续命,回家后做噩梦,不敢一人睡,丢人地钻了娘亲的被窝。娘亲就再也没带她去过。

不论如何,王师师能自己生发出这样的想法,产生了这样的觉悟,证明她的本质是极善的,苦痛的生活没有磨灭她的魂灵,却赋予了她悲天悯人的心肠。太难得了,令韩嘉彦感到无比钦佩,似乎再去查王师师是否撒谎,已然成了一件多余的事。

赵樱泓的声音将韩嘉彦拉回当下,十八岁的少女被这个伟大的想法所激励,十分兴奋地道:

“那这庇护所,就叫……坤育院如何?意思是女子与孩童的颐养之所。”

“好,这名字取得好。”韩嘉彦笑道。

赵樱泓似是来了兴致,又道:“王娘子,你若不介意,我与你改个名可好?你莫再用师师之名,却叫……慈渡如何?”

王师师顿时眼睛一亮,不等她回答,身旁的小妹兴奋起来,头一回在人前开口道:

“那我也改名,我随姐姐,叫慈舟,舟船的舟。”她声音十分脆亮,很是悦耳。

“哈哈哈哈,好。”赵樱泓笑起来。

“谢长公主赐名。”两姊妹双双向赵樱泓福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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