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5)

“长公主……您可还好?”身旁婢女媛兮压着极低的嗓音,几不可闻地询问道。

“无妨。”她亦用极低的声音简短回道。

无非是熬时间,熬性子,宫中人都习惯了,她亦不例外。

片刻后,向太后与方丈大师举步向大殿深处行去,众宫妃命妇按位份静默随行。赵樱泓仰首抬眸,望了一眼最前方随于向太后身侧的母亲朱太妃,见母亲行走无恙,她暂且安心。

过佛塔,待步入后寺庭院,渐渐有了私语交谈之声,气氛也逐渐松快下来。此时赵樱泓才偏首,询问身侧婢女媛兮道:

“桃滢呢?可在后面?”她问的是她的幺妹赵桃滢。

“十姐儿困了,嬷嬷抱回舆上歇了。”赵桃滢在神宗的女儿里排行第十,为最幺,今年刚满六岁。因而宫中人习惯于唤她“十姐儿”。

“让她莫要跟来,非要闹,这会子吃到苦头了。”赵樱泓叹息。

媛兮抿唇憋笑。十姐儿最粘长公主,最爱长公主,长公主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姐妹极为亲近。

“嬷嬷可带了吃食?等她醒了,定要喊饿。”赵樱泓再道。

“长公主,您就放心罢,带了小点、乳糕,炉盘一直温着。奴婢们都考虑周到的,定会顾十姐儿周全。”媛兮安抚道。

直到此时,赵樱泓才彻底松一口气。片刻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句:

“今日算是荒废了,有这时间,我还不如多读一本书。”

一听长公主提起读书,媛兮就头疼。长公主实在好学,自十岁以来,日日向藏书阁报到。宫中藏书她已翻了大半,时有废寝忘食,清晨入阁,夜半才回的情状。那些书里之乎者也,媛兮压根就不知有甚好读的。

众宫妃命妇被引至寺内专门接待皇室贵胄的资圣阁赴宴,大相国寺的素斋宴虽无荤腥,却做得极为好吃。这大抵是今日唯一能让赵樱泓感到欣慰快意之事。

她并不知晓,上首座里,向太后正与朱太妃淡淡提起她来:

“这跨过年来,便又是一年大比登科。樱泓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了,正该将选婿提上日程。我忖着,明年新科进士,当可列入樱泓择婿的对象,就算择不了一甲的栋梁之材,二甲也有很多青年才俊嘛。”

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都是朝堂未来的宰执人选。而大宋祖制驸马不参与朝政,以此规避外戚干政的风险。因是,一甲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自然而然就很难被选为驸马。

“太后说得是。”朱太妃性情素来端谨恭顺,似是从不曾表现出不愿的情状来。

向太后突然笑了,道:“妹妹道我是如何作此想的?樱泓呀,聪慧敏捷,性高洁、心胜雪。前头为她选的几个夫婿,她都不满意,倒也在预料之中。她性喜读书,又颇有学识,定是更爱读书人的。”

朱太妃道:“蒙太后抬爱,是樱泓不懂事。不过……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在勋门子弟间寻佳婿,以示宽恩慰恤。若能有勋门子弟高中,就更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了。”

“是啊,是这样的。”向太后颔首,若有所思,片刻后询问身旁服侍的入内省副都知黄敞道,“黄都知,可知道有哪几位勋门子弟此番应举?”

“回禀太后娘娘,贡举乃前朝国事,奴婢哪儿能知晓呀。太后需要,奴婢这就派人打听打听。”黄敞陪笑道。

向太后半似玩笑地反问一句:“你平时不是消息挺灵通的嘛?”

“奴婢不敢……”黄敞苦了脸,连声道。

向太后牵唇一笑,放过他道:“也罢,你给苏学士捎个信儿,就说是为温国长公主觅婿,请他择出本次应举的勋门子弟,有适龄待婚的,皆可举荐。”

她指的苏学士,是龙图阁学士、御史中丞苏辙,而非其兄苏轼。因着此时苏轼正知杭州,不在汴京。苏家兄弟是当今文坛领袖,因而虽非今年知贡举的主官,但苏辙应该对当前的举子情况十分了解。

“喏。”黄敞叉手,躬身应承。

朱太妃望向不远处正认认真真小口吃着碗中斋食,丝毫不理会四周的长女,幽幽叹了口气。

第四章

九岁时第一次入韩府,年幼的韩嘉彦心中只有一种感受:高楼重院如迷宫,人人神情似阴鬼。这种印象虽然在此后有所改观,但仍然带给她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她每每回府,都心如泰山重压,难以舒缓。

她在韩府内总也住不长,顶多一个月便要走,否则就会感觉如鱼上岸,会窒息而亡。母亲走后,那里就更成了伤心地,如若不是为了科考应举,如若不是还不能断了这层亲缘关系,她是真的不想回来。

她站在府门踟蹰片刻,终究还是敲响了乌头门的门环。

开门的仆从是熟悉的魏大,他是韩府的门阍兼外院洒扫。只是七年未见,他老了不少,眼睛也有些昏花了。盯着韩嘉彦瞧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连忙躬身叉手道:

“竟是六郎回了,仆这就去禀报。”

“竟是”,好个“竟是”,韩嘉彦不由得心中生寒。

尽管早就知道府内人对她漠不关心,但自己即将回京应举的事,她是写过家书的,府内的人应该都知道。若是简单算算时间,也该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必会回来,又怎么会这般讶异?

“不必了,长兄这会儿应是不在罢,就不要惊动府内人了,我自回练蕉院去。”韩嘉彦淡淡道。

这个时辰,身为尚书左丞的长兄韩忠彦应刚刚散朝,在官衙办公。而他的另外三个兄长目前都在外地履职,家眷也大多随行了,不在府内。府内只有长嫂与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侄子、侄媳,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孙辈。

她并不想浪费时间与他们应酬,她还有急事要办。

魏大是个忠厚人,口拙但眼尖,平日里话少,但办事妥帖,口风极严,因而才能稳稳当当在韩府做事二十余年。他不似府内其他势利眼的仆从,见风使舵。对韩嘉彦,他其实内心十分敬佩。他观韩嘉彦风尘仆仆,面上神情淡泊平静,也看不出任何情绪,猜不透她甚么意思,只能权且叉手应是。

韩嘉彦快步沿着回廊向内院行去,进了四进院子,入了西侧的月洞门,门头一块砖刻匾额,上书“练蕉”,取自怀素练蕉的典故。这个院子曾是府内存放书画的地方,也是韩琦还在世时,闲暇习字绘画的地方。这里环境清幽,院内有一汪灵泉,做成了泉池,池边种植了芭蕉,每到下雨时,雨打芭蕉,颇有意趣。

杨璇、嘉彦母女入府后,就改成了她们居住的小院。韩琦的字画,就都移到了第三进的公务房中。

韩嘉彦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相州韩氏老宅时的日子。韩家藏书数量冠绝大宋,老宅的万籍堂,藏书量能与馆阁比肩。韩忠彦当家后,扩建万籍堂,将藏书规模扩大至七千余卷,号称丛书堂,分为六库。

韩嘉彦在老家读书,除了听私塾先生讲学,大半时间都是在丛书堂内度过的,她看得书极多极杂,对她形成渊博的学识大有裨益。不得不承认,身为韩家人,她还是享受到了一般学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思绪电转,她已步入练蕉院的主屋。另她没想到的是,这里有人洒扫过,窗明几净,并非她想象得叠灰落尘之状。偏屋传来响动,珠帘挑起,走出来一名婢女,见着韩嘉彦被惊了一跳,随即慌忙叉手行礼,口呼:

“给六郎请安。”

“你是?”韩嘉彦并不认识她。

“婢子名唤雁秋,是郎主安排服侍六郎的。郎主知晓六郎近几日会归,让婢子前来打扫整理练蕉院,好叫六郎安然入住。”

韩嘉彦笑了:“你没见过某,怎知某是六郎?”

没想到雁秋颇有几分急思,当下应道:“婢子虽不曾见过六郎,可婢子见过郎主,亦见过老郎主画像,六郎眉眼与他们极为相近,又都是这般俊朗的身段,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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