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爱尔兰麻衬衫的女人(122)

作者:李渝 阅读记录

我确信每逢我与她开会时,潘德小姐应该有所说的话会被记录在案的觉悟;换作我这边也一样,不说别的,连Zoom都有自带的录屏功能,人们总该对何谓“互联网”有深刻的印象。

以前信息闭塞,书香门第也多以手抄本为主,错字、缺页、散佚,知识的传播举步维艰。但现在不同了,因为互联网的存在,只要有心,正反双方诸多版本的言论均可查阅,连一个网页都能有记录了每一次修改的历史版本,何况是一般商业行为?

即便总用潜台词交流,次数多了,总有老马失蹄的时候。她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我频繁提到凯文,并要求我配合他的种种动作,是当真信任我,还是其背后藏有更大的阴谋?一旦要利用我固定下来的证据扳倒潘德小姐,玉石俱焚几乎是必然。她是看准了我十分在意事业,因此无所畏惧吗?

然而若真是毫无顾忌,道理又说不通了。什么人既珍重一个东西,又敢拿它去豪赌?金银财宝,真看中的都是守财奴,把钱带上赌桌,已说明了这等黄白之物对他无关紧要。她对我必然有所看重,而并非全盘信任:合作是要讲共赢的,我愿意与她共事,能有哪些原因,潘德小姐该是心知肚明。

我虽然担心大老板怀疑我,却不怕她的疑心。我怕的是火中取栗,到头来一场空。

公司的形势一天一个变,但就今日而言,我与她是在同一条船上了。

将她抛下船,我就只剩等死一条路。

又一个周五,新加坡全面解封的第一天,潘德小姐与我相对而坐。

赶在十九号当天恢复营业的餐厅有限,潘德小姐上周一看中的那家店不在其列。我是想过拒绝她的,会议毕竟不比简单的交换情报,比起晚饭,还是更适宜交谈的咖啡店来得合适一些。

但婉拒的话我竟说不出口。

具体是为什么,我已无暇分辨。

晚上我们吃潮州菜。这里口味一般,环境上乘,谈事情我原本也没心思吃饭,听潘德小姐说了大致的报销额度,我想也没想就选了这家店。

那天承接下她的挑衅还是有用的,今晚她没再逗我。我们不管是走在路上、点菜的时候,还是像现在这样无言地坐在彼此的对面,都有种奇妙的克制:而这是此前从没有过的。

她在有意回避我的眼神。今天她真的很少看我,即便我们不经意间撞上了眼神,她也几乎是掩饰似的与我对视不超过一秒,刚找到机会便立刻别过目去。她宁肯侧目路边大声说话的小孩儿、观察领位员马甲后背的一处褶皱、甚至是欣赏筷子顶部包银的花样纹路,也不看我。

而当我开口说话,她望过来,眼底又没有一丝情绪。好像她的神情温和而单薄,她的笑意只是试图维持最基本的应酬。

我很困惑。她如果不想见我,我们明明可以在线上开会;如果不愿增进私交,我们去咖啡店就得了,讨论工作还更高效。

她为什么会如此坚持呢?

“这周你好像很忙。”我说,“我周三和周四都去了公司,但你好像不在。”

“另一个项目也恢复正常办公了,这周我在那边多一些。”她的视线停留得显然很有规律,像松鼠那样灵敏地在我肩膀上点了两下,又溜去别的地方,“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不重视你在上周大会上提到的那些宝贵建议。新已经在着手了,相信下周你们会看见一部分交付物。”

“噢!这是个惊喜。我很高兴那些东西能派上用场。”

“你会感觉到冒犯吗?”她忽然望着我。但我几乎是一回望她就躲开,好像她对我避之不及,出于礼貌又不得不看着我。

“关于上周的会议,”她补充说,“我直接拒绝了你的方案。”

“不,当然不。”我下意识地也想把目光挪开:我实在不希望让她觉得不舒服。但我正在工作,这不是对别人表示体贴的场合,我只能尽可能地照顾她,每看她片刻,便将视线短暂地偏移。上周大会时她的目光明明还频频落在我身上,不过一周没见,怎么变化竟这么大了?

我权当在欣赏装潢,盯着走廊上悬挂的纸灯,络子灰扑扑的,有种久经尘世的风霜感。我解释说:“那个方案更多的是给你的回复。那天提到以后,我试着站在CEO的角度看待问题,发现技术、管理岗并行的模式在公司规模逐步扩大的情况下,给高级管理层增添了一些内部损耗。将整个结构进行精简在理论上行得通,但因为实际操作中总存在着阻力,这个方案还是太激进了。我能理解。”

话音未落,有某种情绪从她眼里闪过,转瞬即逝。我的话甚至因此迅速地收尾了,但仍然没能捕捉到那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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