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樱(38)

“……你识得顾老板?”

清瑞静一静,道:“并不是,泽宇是工部局的华董,早看不惯那些洋人的嚣张气焰。”

袭安眼神一黯:“原来你是为他不平……”

清瑞闪了闪神色:“不是这样……”

屋里一下又安静下来。袭安摸到清瑞送的帕子,捏到指尖按了按,道:“这没什么,原就是应该的。”她放松的扯扯清瑞的胳膊:“没什么不好意思。”

清瑞看袭安,她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神情,倒叫她心虚的很,听她说出这句话,道:“不是为的泽宇……只是觉得不甘,凭什么他们可以在我们的土地上肆意妄为?”

袭安舒口气,道:“你太较真。”

“这哪里是较真了?”清瑞咬咬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你也是闲的,这些事也要挂念!”袭安嬉笑着戳她脑门:“就象上次那个外国兵的——”话到这里她猛的一顿,后知后觉般牢牢注视着清瑞,清瑞却扭过头,极不自在的避开她的目光。

袭安的心不停往下坠,又仿佛不能置信,确定一般问道:“不能打官司,又不拆迁,那要怎么办?”

清瑞站起来,深吸了口气,道:“永安百货的后台是英国总领事。”

“什么?”袭安怀疑自己幻听,呆呆的又问一声,清瑞倒象是豁出去了,道:“莫妮卡,她是总领事的女儿。”

“莫妮卡!你让我去找莫妮卡!你明明知道我和她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让我去找她?”袭安声音高了几个阶,满满的是被伤害的痛:“我为什么要去找她?我为什么要帮共福戏院为什么要帮季泽宇?”

清瑞手伸道脖子处,解了一个盘扣,又解开一个:“只求你帮这一次……袭安,帮帮他。”

她不知道她说的“他”指的是顾老板还是季泽宇,只觉得失望,失望到无以复加。

“……若你帮这个忙,我……”她话说一半眼圈倒已经红了:“我答应你一切要求。”

“你……”袭安气的全身发抖,扯着帕子往清瑞脸上砸:“这就是你对我好的意图!你竟然让我去找莫妮卡!!”

“不是,袭安我……”

袭安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子炸开了一样:“沈清瑞,你好,你很好!你为的到底是什么,竟然拿自己出来当赌注!你凭的什么认为我一定要听你的!”

清瑞静静看她,眼泪先她一步流了下来。她拿手指擦了,走过去将浑身发抖的袭安圈进了怀里。

疯了……这个世界,这个疯狂的世界。

【33】

袭安很小的时候,总是趴在窗外,踮着脚尖往里面看。她的母亲极年轻,梳古典的发髻,插白玉簪子。她从来不抱她,只是跪在佛堂里诵经。她试图靠近她,仰着花骨朵一样的脸朝她笑,轻轻扯她的衣袖,可是她几乎是厌恶一般,每次都快速闪开身体。

那时候的袭安,黄黄的头发,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都小。睡觉时常被魇着,吓醒过来哭的整夜整夜睡不着,乳母抱着哄是从来没有用的。后来大了些,听佣人间的闲言碎语,暧暧昧昧说是母亲原先是有中意的人的,偏偏父亲强占了母亲,坏了人家的大好姻缘。她不信,当面问父亲,换来重重的一个巴掌。父亲打完又后悔,搂住袭安,满脸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母亲的离开,仔细想来,其实是有预兆的。酷夏的白日总是开始的特别早,袭安躺在凉席上睡的正酣,察觉到有人轻轻摸自己的脸。她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只觉得那淡淡的檀香味特别好闻,那是母亲的气味。

母亲甚至拿起床畔的团扇给她扇了一小会,被风吹起的绒发挠的她的脸痒痒的,她伸手去抓,红红的两个印子。母亲冰凉的手贴上去揉了揉,袭安抓住她的手,喃喃喊了声“姆妈”。

她没有留给自己的女儿只言片语。

那日正午,是袭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披散着头发的样子。漆黑的水藻一样的头发飘散在碧玉色的池水里,浸透了的裙衫泅成夺人心魄的殷红。

袭安吓傻了一样,乳母不停拍着她的胸:“安安不怕,安安不怕。”

直到现在,她每次想起她,脑海里浮现的都只是一个单薄的剪影,她记不清她的脸,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母亲能狠心成她这样。

母亲死后袭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舅舅。他有和母亲很相似的面貌,穿青色长衫,潮湿的手指点在她的鼻子上:“安安,你很像她。”

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他不显得十分悲伤,反倒一直是微笑着的:“安安你要记得,哀莫大于心不死。”

舅舅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袭安看着他的青色长衫被日光穿透了消失了,那话却还是依风依雨的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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