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25)

作者:小学池塘边生长的moss 阅读记录

天穹顶上是很漂亮的星子。福穗没有抬头看,她至始至终,平视前方。她看到一半葳蕤的灯火,一半星星点点的黑夜。她多少岁了,她突然想问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是很年轻的,但是很快就要死去了,就像常梁城里很多未老先衰的年轻姑娘一样,她们不被珍惜,也没有智慧。

福穗跟了罗显好多年。

那年七岁,她的眼睛糊了沙子。有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温柔地俯下身子,替她用凉水擦拭眼睛。他说,不怕,不会瞎的。你不要揉它,你再睁开眼,一切就好了。“一切就好了”。多么袅袅娉婷的话语,她一下就全信了。直到几年后生下孩子的那个晚上,爹气得两眼一翻,当天就进了棺材里,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是个瞎子。

娘坐在门槛上不发一言,直到福穗踉踉跄跄地跪倒在跟前,娘才说,“你别叫我娘了,我不会再是你的娘。你也别伤心,也别恨我,我和你一样可怜。打今日起,你没有了娘,我也没了孩子。”

福穗去找罗显,那时他意气风发,正要前往京城。罗显说,“你也是明事理的,我前程无忧,心早不在此地。”福穗不明白深意,只隐隐切切地说,“天涯海角,我哪里都可以跟着你。”罗显眼神悠悠,“我的心不在此地,自然也不在你那里。这样,我替你找个落脚地,就当我把一切还你了。”福穗就这样来了周府当差,做一个丫鬟。

一个伺候人的丫鬟。福穗想这样的两清,分明是笔烂账。

要是没遇上罗显,她还是个米庄里衣食无忧的小姐。以为很多年的事情早已忘了,但一见着罗显,就知旧恨已遍布全身,那种人生苦暗无尽头的恐惧,让她一下就察觉到黄泉。她这一生,是块长青苔的石板,搁置在街角里,有人指了条路,说那边你会开的更盛,于是她到了更阴骘的水沟处。果然,绿的更绿,湿润的更湿润,可一生却再回不到阳光里。以前心安理得,是因不知别人都是开花的,还自以为是一样丑陋。

“罗显!”福穗突然撕心裂肺。

罗显嘴角有笑意,除外的,什么也没有。他在翘首以盼福穗的死亡。

罗浮时不时歪头打量罗显,像在考究某个图案复杂的织物。

罗显嘴角笑着,却突然落泪。

罗浮愣了会儿,说道,“哥,要是难过,还是劝劝吧。她对你有心结,哪怕哄哄她,说要娶她过门,那都能救命的。”

罗显至始至终带着诡异的嘴角弧度,“浮儿,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是她的不堪回首,她又何尝不是我的呢。”“哥。”罗浮突然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看我的。”“傻瓜,你是我妹妹。如果可以,我会一直留你在身边。”

罗浮的眼神如同一条波涛汹涌的暗河,但她淡淡地说“哦”。

罗显当然不会察觉到身边这个看似清纯好骗的小姑娘,内心有多曲径幽深。

在另一处的晚芸心底吹过一阵凉风,看着爬上高架的福穗,心里一阵发怵,“福穗!福穗!福穗!” 她根本不知如何劝解,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她名字。“福穗姐姐,你爬太高了!你快下来!”春花喊道。“姑娘,跳吧!我改日也陪你一道!”一醉鬼哈哈大笑。“别呀,还年轻,死了可惜!大风大浪没有不终归是风平浪静的!”一老者敲着拐杖,痛心疾首。声音越来越芜杂。台下人潮乌泱泱一片,四面八方,没有间隙,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流涌入,在满当中生出满当。他们手上可能有刚刚镊完的鸭毛,手臂上可能绑了丧仪的麻绳,身上可能有同业已成年的儿子打架而留下的淤痕,他们脚下的靴子可能上了金线,他们的大拇指上可能有个名贵的扳指。但众生平等。此刻他们都昂头看着她。

福穗有没有遗言,谁也听不到,她爬的太高了。她的薄衫飘起,像在水里一样漂移,紧接着,她一跃而下。

高架下赏灯的路人纷纷避散,如投石入湖。

福穗跳下的位置离罗显和罗浮最近。

罗显在看到破裂的身体时,脸色陡然铁青,拳头捏紧山水折扇捏得“咯吱咯吱”响。罗浮眼眸垂下,但她仍然平静,很平静的冷漠,很平静的对抗。

福穗当然是故意的。她故意的死掉了。

晚芸抬头看了看能让脖子酸痛的灯架,知道福穗活不成了,她唇齿打颤地走上前,只瞥见地上那一滩浓黑的血渍,便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很像冲洗一件穿了几十年衣裳而洗出的污渍。这就人死身灭么。晚芸痛苦地想,哪怕福穗穿了件华贵如蝉翼的衣裳,死后也是一团臭布。晚芸开始抽泣。她仍然不敢上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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