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97)

“是,是,大王说得极是!”

曹宦正要下令继续行刑,一旁李诲迟疑了下,转向李泽道:“此人对姑姑不敬,该受惩治。但今日袁内侍还有咱们都是奉命来此为姑姑祈福添寿的,既为祈福,虽不知姑姑此刻人在何处,但她若是知道,应也不愿因此事而见血。”

李泽看一眼他,神色不以为然:“小十三,我看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随即在马背上俯身靠了些过来,耳语道:“咱们还是不要多事为好,叫来做甚就做甚!这是那阉人的意思,万一叫他告到我父皇面前,父皇不悦,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李诲面露犹疑之色,显然也感到忌惮,但看一眼那个苦苦哀求的商贩,顿了一顿,又转头对曹宦道:“你还是进去,请袁内侍再斟酌一番为好。此人确实犯忌,可否改成别的惩罚。就说是我说的,今日是我姑姑的降诞吉日,如此见血,实为不祥。”

这新安王年岁虽然不大,面容还带几分稚气,辈分也低,但此刻的语气却颇为坚决。

他是宁王那位战死于平叛战的长子的遗腹子,三岁就被今上封为新安王,据说一直在府中跟随寡母读书进学。他母亲爱惜他,连习武也不允许,故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平常也不出风头,不大引人注目,今日却这样开了口。

曹宦不敢开罪过甚,踌躇道:“新安王稍等,容我再去禀告。”说完匆匆入了道观。

片刻后他再出来,袁值依旧没有露面,但改口道:“袁内侍命奴婢代他告一声罪,道坛已立,他不便出来相迎。袁内侍还说,新安王之言,也不无道理,看在今日是公主降诞日的份上,免去割舌之刑,但活罪难饶,改笞三十,以儆效尤。”

这商贩因一句嘴快的无心之语招来大祸,人本已瘫倒在地,尿都淋了一身,听到改笞三十,才又活过来些。虽然打得死去活来是免不了的,但比起割舌,已是万幸。

附近围观之人看着这一行人马也入了观,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自己也惹祸上身,纷纷离去。

夕阳西斜。女冠观内那一场铙钹喧天惊动半个长安的祈福会终于结束,宫中来的皇子、中使和官员们离开,寿果铜钱发放完毕,乞儿和路人散尽,街上也慢慢地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按照惯例,女冠观今晚还是不开。

人皆传言,皇帝陛下或会于某个谁也不知的时刻悄然来到此地,追思他已故的皇后,想念那位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公主。

絮雨在簪星观外守了整整一夜。

下半夜,天再次落下淋淋细雨。待到天明,冷翠凝露,湿雾沾衣。

她回的时候,人已经浑身湿透。

昨夜整整一夜,当今的皇帝,她的阿耶,并未回过这座曾留载过她许多回忆的旧日王宅。

絮雨冷得嘴唇泛白,人几乎瑟瑟发抖。她擦干了湿发,换一身衣裳,坐在房中一面雕花窗后,大半的身影没在残夜的暗影之中。

她打开一只梳妆用的黑漆奁盒,支起铜镜。窗外透入的几分晓色将她面颜映在镜面之中。她的目光,漫落在镜中人额前的那片疤痕上。

在她三岁的时候,有一天,阿耶应他几位兄弟之请去往禁苑游猎,她定要跟着同去。阿耶哄她睡着后,溜出了门,谁知她刚沾枕就醒,又哭着追到门口。阿耶无可奈何,苦笑着下马回来接她,她却因跑得太快,绊倒在门槛上,额头被地上一粒尖锐的小石子磕出个洞,血流得满脸都是,哭得更是撕心裂肺惊天动地,阿耶心疼得不得了,当即取消出门计划,在家陪了受伤的她好几天。

也是巧合,她的那几个叔伯在那一趟游猎中放松了警惕,竟抱怨起她的阿翁年老昏聩,对待儿子冷酷无情。

他们忘了,牵马的奴子也有可能是阿翁插在他们身边的耳目。就这样,回来后,那一趟去过的几个叔伯全部坐罪,因妄议谋反,受到严厉的惩治。一个被赐鸩酒,一个发配岭南,还有两个当时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也受到削王的惩处,被彻底驱逐在了宫廷之外。

絮雨记得那天阿耶从宫中回到王府,一言不发,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抱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也不肯将她放开。她感到阿耶手心冰冷,心跳得很快。她不解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亲了亲她额上那还没脱落的伤痂。

再后来,虽然阿娘用遍宫中太医们为她调的各种伤膏,因伤口太深,最后还是留了一个疤痕。那时候她的年纪虽然小,却已是个爱美的小娘子,天天照镜嘟着嘴巴不高兴,阿耶便趁她生日那一天,去向她的阿翁求告,为她求来了一个簪星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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