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70)
危怀风抬头,一眼又一眼地看着,看了很久后,走上前,手搭在大门门环上,停了一瞬后,猛地推开。
“吱”一声,门开的声音尖锐而漫长,夜风卷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靡香扑面而来,入目是繁复的曲廊、高耸的歌台、葳蕤的花厅……危怀风默默看着,试图从眼前的一切看出旧日的痕迹,奈何袭来的全是陌生,那种陌生感像是看不见、数不清的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根不落地扎在眼睛里。
危怀风忽然有一种认知:就在刚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记忆里的家园彻底坍塌了。这一次,是坍塌在眼前。
危氏一族祖籍冀州,很多年前,西羌屡次犯境,危家太祖率兵戍守边疆,为方便起居,便派人在西陵城里修建了一座宅邸。
后来,危廷为先皇拼杀天下,南征北战,四海为家,平定风波后,奉旨定居在了西陵城,带着新婚不久的危夫人入住长平街的这一座宅邸。
危怀风是出生在这座岁月悠久的老宅里的。
那是一个酷暑的午后,危夫人忽然很想念家乡的酸汤牛肉火锅,便趁着危廷外出巡防,偷偷叫下人在庖厨里烧火烹汤。
说是酸汤,然而苗人嗜辣,那看似酸溜溜的红汤锅底里不知泡着多少辣椒。危夫人派人把热腾腾、香喷喷的火锅放在后宅花园里,半锅下肚后,危怀风便被折腾得一个劲往外冲了。
危夫人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那一胎,本来是不大稳当的,看诊的大夫一直说,生下来的时候怕是会有些吃力。谁知那一天,半锅酸汤下肚以后,不等得信的危廷赶回来,危怀风便已大哭着躺在襁褓里了。
危夫人看着危廷铁青的脸,知道他在忍耐着怒气,躺在床上,故意夸赞说:“小臭崽子挺懂事。”
危廷说:“被你辣的。”
“那是酸的。”危夫人看过来,争辩。
“辣的。”
“酸的。”
“……”
于是那一天,危廷夫妇没有顾得上看刚落地的危怀风究竟模样如何,光顾着就酸汤的滋味是酸是辣,争执了一个下午。
危怀风的模样像危廷,肤色则像危夫人,危廷哄睡危夫人后,走去隔间,揭开襁褓,看见那一张蜜色的小肉脸时,无声笑了。
危家老宅很大,危廷夫妇居住在后宅里的颂园,园里有书斋,有阁楼,有花厅,甚至还有一块栽种着松柏的练武场。五岁以前,危怀风与父母居住在这里,早晨起来,会看见危廷在松柏底下练剑;晌午时,会看见危夫人绕着花厅给郁郁葱葱的花草浇水;入夜后,一家三口坐在厅堂里,吃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危廷那边的菜品一律清淡素净,危夫人这里的则全是辛辣酸燥。危怀风不挑,便从母亲跟前一样样地吃到父亲跟前。
五岁以后,危怀风开蒙,搬离颂园,开始一个人居住在隔壁的映雪阁里。阁名是危廷取的,取自“囊萤映雪”的典故,危廷希望危怀风能像孙康一样刻苦读书。
危怀风读书非常不错,可是很可惜的,并没有孙康一半刻苦的功夫。夫子每日卯时三刻来,从辰时讲课讲到午时,下午则空出时间给危怀风做功课。危怀风压根不领这份情,午觉一醒来便玩,等玩够了,再赶在危廷下值前溜回映雪阁,用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
这一天,危廷回来得比预想里略早,危怀风坐在案前,乖乖等候危廷检查功课。危夫人也在,一看那纸上的墨迹,便微微皱了眉头。
危廷看完,不动声色问:“刚写的?”
“不是,”危怀风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午觉一醒来便写了。”
危廷不说话。
危夫人板着脸,勾勾手,示意危怀风过来。
危怀风走过去,被危夫人按着脑袋、压着脸贴在功课上一阵摩擦,粘稠的墨迹糊了满脸。
“这是午觉一醒来便写的?你是猪崽子,一睡睡了一整个下午?”
危怀风脑袋里“轰”一声,心知露馅了。
“刚写的?”危廷仪态威严,又问了一次。
危怀风顶着一张大花脸,咽一口唾沫,瓮声说:“是。”
危夫人心里松一口气,偷瞥危廷一眼,便要说些什么,危廷已道:“写得不错,再写三百遍,睡前交给我。”
那一天,危怀风被罚在映雪阁里抄功课,整整一百多字的策论,一抄抄了三百遍。抄完以后,危怀风的手腕已僵得要断掉,捧着一大摞功课交到危廷手里时,手指头都是抖的。
危廷接过来,没有看,放在一旁后,问:“可知为何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