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111)
这时她听见后面传来声音,“你袜子上的带没系。”
绿腰低头看,原来是上面丝带散着,怪不得刚才上台阶差点摔跤,正要弯下腰去,严霁楼远远地走过来,已经蹲下去了,“还是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灵巧,很快就将红绳绾成结,不过,只绾了一只左脚的。
他这时候抬头,因为下蹲的身姿,仰起脸的样子和许多年前一样,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合,“我帮你,你应当叫我一声小叔叔,不是吗?”
绿腰伸手轻轻在他的头顶乌木簪上碰了一下,“大人晒糊涂了。”
严霁楼眯了眯眼,直起身,“好。”
绿腰很快转入前方的松林之中,一只脚腕上的红色系带随着走动飘拂。
第84章
谢家书墅举行了考试, 青轩考得很好,严霁楼甚至觉得,他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天资。
除了偶尔在他的课上走神。
这些日子以来, 他也发现,这孩子总是心事很重的样子,看着他,经常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先生,沈青轩在桌子上乱刻!”有个谢家的小孩,穿着红锦袍,站起来告状, 样子十分神气, 严霁楼记得, 他是是谢家的嫡子, 年龄比在场的许多孩子都大几岁,很得谢府重视, 据说四岁就开蒙了, 现在已经在学《四书》,在青轩来之前, 是这群孩子里的佼佼者。
“对啊, 他为什么可以在这儿上学, 这里是我家又不是他家。”其余的小孩也跟着起哄,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大人灌输的这种观念,或者, 纯粹是小孩子的嫉妒心作祟。
严霁楼听底下童声吵成一片, 不禁有些头疼, 要不是为了儿子,他才不来这个地方, 应付这些小鬼。
衙门里的公务够他头疼的了。
“沈青轩。”严霁楼看向后排那张冷然的小脸。
小小的身躯从凳子上滑下来,站在地上,双手不服气地绞在身后。
他还是知礼的,虽然脸上不悦。
今天他弟弟青庐生病没来,因此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排,休息时分别人都在打闹,人声鼎沸中,他趴在桌前,那伶仃的小样子,真叫严霁楼这个做爹的心疼。
严霁楼缓缓走下来,看着满脸冷漠的儿子,又低头看向木桌右上方的刻痕,不知道刻了多久,上面的痕迹已经不算浅,大约是小人儿力气有限,各处受力不均,图案并不完美,不过整体能看出是个铜板的样子。
严霁楼蹲下,和青轩平视,轻声问:“为什么要刻这个呢?”
他其实想问的是,你们最近很缺钱吗?
结果话到嘴边又改了话术,他不想当众冒犯这孩子的自尊心,就和他当年一样,身边同窗都是非富即贵,穿金戴银,虽然“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在静寂的寒夜,内心深处偶尔却也感到寂寥。
“你的小刀我看看。”严霁楼问。
青轩想了想,从腰间的口袋里面取出个铜色的细刃,细细一条,看着算不上多锋利,大约是从灶房或者针线笼里拿出来的,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听着再唬人,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子。
莫名地让严霁楼有些心疼。
“这样不对你知道吗?”严霁楼把刀在手上掂了掂,拢进自己袖中。
青轩绝望地看了他一眼,单薄锋利的眼皮微微发红,露出倔强又脆弱的神情。
严霁楼从怀中取出一把银色的藏刀,“下次用这个。”
不像那根刃条没有刀鞘,容易割伤带它的人,这把藏刀外表很漂亮,刀柄上面镶着绿松石,体型也不大,适合孩子携带,记得幼年的他就是凭借这把刀获取勇气,战胜外界的种种恶意。
“你的手将来要题字书文,弯弓盖印,要是被小小的刃条伤了,如何跟着先生直上青云呢?”
青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什么被点亮了,他接过藏刀,红红的嘴角微微弯起,“谢谢先生。”
两人身后其他孩子们都被惊呆了。
严霁楼转身,“你们中有些人,已经学过《论语》,号称过目成诵,难道不知道,衣敝缰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因一己私欲中伤他人,小人之心,天下所耻。”
红色锦衣的领头揭发的小孩脸上有些羞赧,其余的孩子也都纷纷低下头去。
严霁楼沉声道:“这里是谢家不假,严先生,王老先生,赵先生,也都不姓谢,难道都教不了你们?”
谢家家规讲究孝道仁义,学堂里极讲尊师重道,这样的指责自然是极重的,一时学堂里的大中小孩子都纷纷站了起来。
不要说他这话说得太重,也不要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堂堂朝廷命官,同这群小崽子较劲太掉身价,这话他非说不可。
不只是说给沈青轩听,还有曾经窘迫的自己。
没错,他就是想偏袒,毫无底线地偏袒。
他的儿子不会再吃自己当年吃过的苦,哪怕只有一滴、一点。
“从明天开始,你们每人找个小刀来,在桌角刻上你们喜欢的图或者字,以此砥砺你们前行,也算弥补先天的部分不足,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目前还是不想儿子太过扎眼,等事情转圜,他就接儿子回家,他亲自教养,再也不寄人篱下,听别人唧唧歪歪。
严霁楼重新回到书案前,看见青轩拿着他新给的那把藏刀,悄悄把那个铜板抹掉了,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好”字。
这是打算好好学习?还是在夸他“好”?
今日严霁楼打算带儿子出去一趟,特意提早散课。
见室内人走得差不多,他走下去到青轩身边问:“沈青轩,你考了魁首,想要什么奖励?”
青轩摇了摇头,不说话,大约觉得同自己的西席亲近是很奇怪的事。
严霁楼弯下腰问他,“我带你去外面,你自己挑选好吗?”
“我不要。”
“为什么?”
“你已经给我这个了。”他指着自己的小刀说。
“那个不算。”
严霁楼跟负责管私塾事务的王老先生说了一声,就带着沈青轩出了门,到前边最热闹的城中心去。
夕阳西下,街道上人影交错,江水里桨橹声声,画舫在湖心荡漾,不时传来丝竹之声,又被岸上和桥边的叫卖吆喝声所掩盖,金陵的大俗和大雅,都在里面了。
一路上,这孩子异常乖静,总是什么都不要,倒是严霁楼,颇不淡定,看到这个也想买,看到那个也想要,好像他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譬如吃食,无论是糖葫芦还是热气腾腾的烧卖,亦或者是新鲜出炉的烧鸭,他都想买来给孩子尝尝,又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所以难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加上青轩同他生分,保持着师生之礼,就算一路上被他牵着手,也根本不敢僭越,他把好吃的递到他唇边,他也只是使劲地吞咽口水,然后很快把头扭开,强迫自己不去看食物一眼。
严霁楼无法,见这些小零嘴孩子都不喜欢,以为是他娘不要他随便吃路边的东西,连着走了几条街,最后反应过来,未免心生歉意,是他考虑不周了,拿着自己小时候的馋虫来揣测儿子的喜好。
当年他爱吃的东西,孩子不一定喜欢,他不是在考虑儿子,而是补偿当年那个生活贫瘠的自己,可是青轩终究不是他,这样对儿子的确太不公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