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40)
关于分家的事,她心里想着该怎样开口,才能显得自己不像赶人,或者被人赶。
但是自从她进院门,也没见他出来说话,好像在有意躲避,她也就装聋作哑。
身上沾了一身草汁,把白色的布裙都给染绿了,得赶快洗掉,要不就糊在上面,把这块布料毁了。
绿腰想着,进房去换衣服,因为急着洗换下来的这身,她随便找了件宽大的旧棉布袍穿上了。
天色已暗,把油灯提到院里,她蹲在井台边洗衣,捣衣槌发出樋樋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皂荚气息,灯下,因为衣裳宽大而愈加丰韵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帘子上,严霁楼隔着窗看,怪不得她叫绿腰,“绿腰舞困琶琵歇,花落东风懒下楼”,鬼使神差地他想起这么一句,院墙内外,知了和蛙不时乱叫,一阵风吹过,他恍然惊醒,忙掀起帘子,将门阖上,支摘窗落下,小小的柴房忽然变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于是那映在帘上的窈窕身影,也如水中月一般,哗然消散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油灯被提走,只剩下满院子的月光,洗完衣裳的水,从墙角的水道里流出去,泡沫缓缓堆积,如同透明的卵。
蛙声一片。
在这种嘈杂声中,严霁楼第一次在读书时感到心烦意乱,只觉书上的文字比灯下还要多,如同蚊蚋一般细细密密地在耳边盘旋。
正午的日光之下,姓杜的离开前在他耳边说的话,一直绵绵不绝地回响,仿佛中邪一般,“你能忍得了一时,还能忍得了一世不成?这东西是蛊,你嫂子也有了,大孝子,你迟早要对不起你哥。”
他阖上书,和衣躺在床上,夜不成寐。
大约过去一个时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进贼了吗?
他爬起身,掀开窗帘往外看。
寡嫂正提一桶水,跌跌撞撞地向屋内走去,桶上热气氤氲,她只穿一条葱绿色的贴身小褂,下身是烟青色纱绔,修长雪白的臂膀,因为负重而抻得笔直,赤着脚,露出纤细的脚踝。
片刻,隔壁传来哗哗的水声。
大约是知道明天要出远门奔丧,在别人家洗漱不方便,趁着在家的最后一晚,出来烧水沐浴。
仿佛有香味缭绕鼻尖,他同时感到一股热气在自己体内蒸腾,如同岩浆一般,一种滚烫的痛苦席卷而来,淹没他的身体。
等到热水都被泼出来,看她关灯上锁,他出门,打起满满一桶井水,站在院里用冷水冲了凉,这下好像叫她发现自己还在醒着。
片刻,外面响起敲门声。
“我把老窑那面地方收拾出来了。”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希望他能听懂。
“嗯。”隔着门,他不温不火地答道。
“明天几点出发?”这回他先问。
“嗯?”她正疑惑,又听小叔子说:“三姑奶奶家离咱们远,明天日头大,要走的话得早点起来赶路。”
“哦,行。”
听见寡嫂离去的声音,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应该先验证一番,不可轻信小人言,那个姓杜的阴险狡猾,恐怕是这家伙被自己整后,心里咽不下那口气,故意诈他。
什么蛊什么药,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他知道那是假的。
第34章
鸡刚叫过一遍, 两个人已经收拾齐整。
远方的天空呈蟹青色,绿腰上马,严霁楼一个人在后面走。
凌晨草叶悬挂露珠, 山间小道上一片静谧。
这时辰已经有村民背着干粮上山了,大人成群结队,小孩和黄狗跟在最后面乱跑,驱散了两个人之间无声蔓延的尴尬气氛,越走视野越开阔,不像严家的村子在山里,三姑奶奶家, 坐落在一个相当开阔的塬地上。
刚到地方, 就看见招展的白幡, 有人招呼着上来, 将他们引进院内,众人都坐在院中央吃面, 不远处灶台棚子底下热气滚滚, 里面钻出来一个男人,三姑奶奶嫁的丈夫姓魏, 早就没了, 这魏家的小辈也不太认识人, 还以为眼前来奔丧的是一对夫妻,还是年龄大的老人灵光,一下子就认出来他们, 朝认错人的后生脑勺上拍一把, “咋说话的, 眼睛不要挖出来撇了。”
先笑问严霁楼,“小楼来了啊。”
又向绿腰点头:“侄孙媳妇也来了。”
两人都答是。
寒暄几句, 两人被请到角落里的长条漆凳上坐,面前端上来两大碗饸饹面,待客的主家叫他们吃好喝好,便又招呼别人去了。
因为三姑奶奶活了六十多,在当地已经算作相当长寿的人了,而且是无病无灾,睡一觉安安稳稳没的,没有受任何活罪,算是喜丧,主家意图大办,因此葬礼上大家都有说有笑,气氛不同于一般丧事的低迷和凄清。
做饸饹面的师傅手艺也相当不错,面压得筋道厚弹,满满当当堆在碗里,绿汪汪的小葱,白花花的豆腐,淋上被红油炝过的碎洋芋和红薯丁,暝暗的晨光里,人人低着头大快朵颐,严霁楼蹙着眉峰,小心地将洋芋和红薯丁捡出来,放在一旁,绿腰注意到这一点,也跟着蹙了眉头,却将碗里的菜和汤都喝光。
严霁楼抬眼看一眼她,搁下筷子,用粗茶漱了口后端起还剩余的大半碗离开,绿腰把他捡出来的碎菜丁都拨在碟子里,倒去喂鸡和狗吃。
严霁楼站在棚子底下远远看她,绿腰目不斜视,向后院去了。
严霁楼想起口腔中残留的咸中带甜的红薯味道,忽然一阵呕意,头晕目眩,不得不扶墙弯下腰稍作休整。
记得幼年家中无余粮,只有红薯可供充饥,他不得不把这东西当饭吃,从早到晚,连着吃了几年,有时刚从地里挖出来,怕被人抢走,甚至生的也吃,后来辗转到南方才得以摆脱这饥寒交迫的境地,只是自此之后落下遗症,一闻到生红薯味,就莫名犯嘲。
本来按村里过事的惯例,饸饹面的汤底并不放红薯,谁知三姑奶奶生前爱吃甜,就是面食也要加南瓜或者红薯,她家的后辈们便自作主张,给来戴孝的人也都上一碗三姑奶奶的特色饸饹面,又因为切碎的洋芋块和红薯丁特别像,搞得他所以他不得不把它们统统剔出来,仿佛是中了小人的毒的缘故,他近日总是心神不宁,不得不加倍在饮食上注意。
绿腰回头,见他扶着墙,眉眼间厌恶浓重,貌似对刚才的饮食十分不满,不禁摇了摇头,这人还真是挑剔,西北人会有吃不惯洋芋和红薯的吗?尚且别说这是来奔丧尽孝,而非赴宴享乐。
听严青曾经说,这个三姑奶奶脾气不好,但是对他们兄弟两都特别偏爱,尤其是弟弟严霁楼,可如今看来,似乎这位小叔并不十分承姑奶奶的情。
可惜老太太及其后辈的一番心意,她第一次吃到这样的甜咸口,却觉得甚合她意。
吃完朝食就要开始请阴阳就位,子孙喊丧,亲朋上场,到了晚上还要守灵,绿腰作为妇人,这次来不光是披麻戴孝,还要兑现从前的人情,她被分到锅灶上,要负责控油和炸煮,这不是轻松的活,村里做事用的都是大铁锅,大火之下,油温滚烫,很容易被溅出来的油星子烫到脸。
她趁着人少,回到房里,找出戴孝的麻布,剪了一块,蒙在脸前面,只露出一双秀丽的眉眼,跟她同做活的婶子看见她这样,取笑她说:“你给自己蒙,不给婶子蒙,是不是看着婶子我皮糙肉厚,烫不着。”
绿腰被她打趣得害羞起来,“哪有,婶子你等着,我也给你剪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