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43)
第36章
丧事过到这儿, 也就告一段落,将那些桌子凳子灵幡香烛都撤下来,最后在村口的庙台子上, 请大家看一出戏也就算完了。
请来的班子是秦腔,唱了一出《红鬃烈马》,又有《三滴血》、《铡美案》,都是当地人耳熟能详的老曲目,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会儿再演,人还是坐得满满当当。
绿腰不爱听这些, 因为一是故事老套, 二是这种唱腔戏词不容易懂, 听了这么多年, 她还搞不清楚里面有些段落的意思。
而且此时,她正和严霁楼坐在一张桌子上, 不知道是她, 还是他太显眼,人群中, 总有很多探询的目光向他们投来, 虽然两人中间隔着大半距离。
绿腰扭过头去, 和对过儿的那个小媳妇窃窃私语,两个人交换针线的绣法,头发的梳样, 还有最近集市的物价和见闻。
严霁楼坐在那儿不说话, 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被九叔公拉走,在众人面前露相去了。
长辈都在最前头坐着, 严霁楼白净挺拔,站在一群苍老黝黑的农村老汉当中格格不入。“这不是严家那个二娃么?都长这么大了。”有个咂着烟锅的老汉说。
“是呀。”九叔公得意地说,“现在可有出息了,在杜老爷的学塾里面念书,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马上就要考官了。”
人都纷纷附和:“有出息,将来可不要忘了报答咱们严家对你的养育之恩。”
严霁楼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很标准,却又淡得转瞬即逝的笑容,眼底一片冷清。
“我咋看这娃,越看越像……”老汉把烟锅取下来,朝里面重新填烟丝。
九叔公飞快瞪了老汉一眼,“抽你的烟,那么大烟锅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九叔公是族长,在村里很有威望,说话比皇帝的圣旨还灵,大家都不敢反对,因此这个老汉也就讪讪地闭了嘴。
另一边,绿腰正说话,听见看客都喝彩,头一抬,原来是前面台上的戏正唱到精彩处。
在那攒动的人头间,严霁楼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蓼花糖。
他走过去,把糖撒在绿腰面前的桌子上,剩下的一半给那个小媳妇,分配得极其公平。
“九叔公给的。”
给完自己回去,坐到原来的位置。
那小媳妇抬头望了一下,绿腰倒是没动。
“这是你小叔子?”等严霁楼走远,小媳妇努着下巴,一面朝严霁楼那面张望,一面拿手肘轻撞绿腰。
绿腰低下头,嗯了一声。
“你小叔子,长得和他哥不太像啊,”小媳妇剥开油纸,朝嘴里丢一个蓼花糖,那雪白的糖霜,沾在她的唇角,和洇染的艳红色口脂交替在一起,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你家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我见过嘞,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没想到有这么个细致的弟弟,皮肤白的,性格也是文文静静,跟个姑娘似的。”
绿腰这时候也留心看去,还真是,严霁楼长得同他哥哥严青,确实不大相像,两个人的个子,倒是差不多高,甚至严霁楼还要更高一些,只是他哥哥体格宽,因为常年上山下河得跑,显得壮实,他清瘦,是书斋里面静坐出来的气息。
眉眼呢,乍看也有点像,骨相都立体挺拔,其实也很不同,严青五官俊朗疏阔,严霁楼呢,是那种带有勾连的精致,又因他表情极少,常常有些幽微的气息在脸上游走,显出一种肃穆来。
“你小叔子啥时候成亲呢?”
顺口就有胆大的中年婆娘笑问严霁楼,“小伙子,有中意的对象没?”
很快就有人怼她,叫她不要操媒婆的心了,“人家还在念书呢。”
这倒也不能怪这些妇人多口舌,长久以来都是这样,当地人靠天吃饭,人生最重要也就是养家糊口娶妻生子,难免要在这个问题上操心的,即使是不那么熟的人,也要问候一二。
秦腔一声吼,直响到了三十里外,戏文里王宝钏的寒窑倒塌,陈世美的头掉落虎头铡,很快天光大降,远山上羊牛下来,入夜了。
到了夜里,红红火火的秦腔就该退场了,深夜后半场,已经走了不少人,却还要清场,目的是为把小孩子们都赶下去,因为这后面的内容,实在是不宜。
与白日里那种正戏不同,后半夜唱的叫风雪戏,这风雪戏呢,虽然叫了个冰天雪地的名儿,其实十分火热。
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粉戏。
这个粉戏,顾名思义,自然是有无限春光。
弯月在天,夏夜里蚊虫叮咬,戏台周围烧起艾蒿,那种清苦的气息很快蔓延开来。
众人都静悄悄坐在一处,等着看那穿单薄衣裳的花旦出场,其实那花旦却是男人扮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绿腰第一次看这个,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见周围人都不动,自己乍然声张,倒像是有古怪,同时又有些隐秘的好奇在滋生,于是终究坐定了。
不多时,管弦声动,伴随着宛转乐曲声,那花旦出场了,穿一身立领大襟水红衫,桃色的花间裙,裙底下一双三寸金莲,却原来是踩着木跷作装扮,故意扮出那一种风流妩媚、弱柳扶风的姿态。
“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猪油煎子面筋荤子我,材前孝子满身麻。
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得宋记认,水面砍刀无损伤。
姐儿生来骨头轻,再来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个下头人。
姐儿梳个头来漆碗能介光,茻人头里脚撩郎。当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头世界姐偷郎。”①
……
后面越唱越不像话,幸好因为这戏文和唱腔都不是本地的,绿腰听不懂那词,只觉得周围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隐约感知到那等绵绵春意,不多时,台上的花旦小生同入台角搭起的一座大帐,旦角把一只绑跷小脚故意露在帐外。
满座叫好。
帐子摇动完毕,等戏子出来,短衫肋以上纽扣松开,大红色的内衬显露于外,不但妆容粉极,意态亦粉极,绿腰心想,怪不得叫粉戏。
人都大笑。
绿腰面色滚烫,余光一绕,这才发现小叔也在座,赫然就在自己旁边,不由得面露赧然。
紧接着,又有一出《挑帘裁衣》,“二八佳人生巧样,红罗帐空了半床”,此曲毕了又是一出《戏叔》。
这戏不是好戏,是一出叔嫂的戏码,绿腰自然避嫌,正坐立不安,背后阴影笼罩下来,传来极轻极凉的声音,“走吧。”
绿腰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脚下如飞,再回头,已经走出极远,只有那声音,还缠缠绵绵地回荡在戏台上,烧起来的艾蒿青烟,一直飞上繁星点点的云天。
大路口有马车牛车等着拉人挣钱,盖因三姑奶奶家排场大、戏热闹,吸引了一些旁边村镇上的人来看,间接地促进了商机。
先前那辆牛车便宜,人已经载满走了,旁边那辆马车上也已经挤满了人,车夫坐在辕上,手里提着缰绳朝两个人吼,“走不走,人满了,再不走,黑了狼出来了。”
严霁楼转头看向绿腰。
绿腰忽然想起之前半夜在山道上碰见狼的那一回,便说:“走。”
上了车,才察觉上当了,这人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
严霁楼先爬上去,绿腰上不去,严霁楼便伸出手,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