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49)
柳木的箱笼里,最底下的白色粗麻布,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放着,那大约是曾经给兄长戴孝用的。
他轻轻取出,在膝上摊开,托住一角,很细致地抚平上面,绣上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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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就听见外面燕雀啁啾中,一男一女在说话。
是寡嫂的声音。
“这水有些烫,刚从锅里舀起来的,我给您晾会儿吧。”
门帘掀起,片刻,脚步声匆匆,“对了,我家里还有几个黄米馍馍,给你装上,路上吃。”
“多谢施主,这串手绳送给您。”
“这个我不能要。”
寡嫂还在推托。
“中元节快到了,四方鬼神出没,您家里才经白事,戴着这个,能辟邪呢。”
道士晃了下手里的编织红绳,“此物只赠与有缘人。”
“好吧,多少钱?”绿腰听这道士竟然道出部分家中的实情,不由得生出敬畏,接过红绳,低头去翻腰里的荷包。
“一碗水的钱。”
道士说完笑了笑,严霁楼靠近窗户,那道士瞧见他,隔空举起手中的牛皮水囊,朝他一碰,向他示意。
等道士走后,严霁楼收拾齐整,从柴房里走出来,穿一身崭新的松青色圆领袍,头发在顶上用一个骨簪束得整整齐齐。
寡嫂正在井边打水,他站在门边,远远地瞧见她纤瘦伶仃的脚踝处,红红地绕着一圈,上面的银铃,发出叮当的脆响。
第41章
绿腰把水从井里打上来, 倒进盆中,洗三遍手,又熏上香。
这香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 从深山里面采的野花、松针、柏叶,加上庙里面的那种檀香,混杂而成,显得既没有那么肃穆,又更清淡,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
这道准备工序,是她的货品出类拔萃的秘宝, 别人传言她手底的图案, 引蝶扑香, 自带生机, 实则是她不厌其烦,为针线日复一日地熏香所致。
准备就绪, 这才从箱子里面取出前天摹好的壁画, 放在桌子上面,又翻出已经缝制熨平的底布。
和平日的绣品不同, 昭觉寺的师傅, 这次交给她的活计是绣唐卡。
唐卡不光是装饰之物, 更是修行法宝,它传递的是教义,相比一般的画作, 色彩更鲜艳, 细节更繁琐, 对运色和刺绣能力要求都更高,如果出现笔法的错误, 很可能影响到整幅画的意义,进而冒犯到广大信众的感情,绿腰自觉十分珍重。
除了对这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基本的敬畏心之外,昭觉寺给的丰厚报酬和来之不易的锻炼机会,也是她所不舍的,因此每一步工序,都几乎做到了极致,光是那底布,她就不知挑挑拣拣多少尺,又用装着开水的碗底,熨了多少遍。
今日阳光正好。
绿腰坐在窗前,把晒好的棉绸和亚麻布层,从晾衣绳上取下,然后用针线把布缝在砺得十分光滑的木板上,将布面抹得平平整整,用炭笔在布上描绘出大致的轮廓和构图。
不过她很快发现,布与纸不同,相比起来,极难着色,可能是怕浪费原料,心理上首先畏难,也可能是炭笔本身过粗,涂抹的线条并不流畅,时间过了很久,她连草图还未完成,反而布上出现几处污渍,几乎毁坏了她辛苦缝制的布料。
放下炭笔,揉了揉眼睛,忽然听见外面叫卖,一看墙上记着的日子,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家里最近正好都缺了几样东西,怕那货郎走远,她赶紧放下笔,跑出去。
远远地就见那挑着扁担的货郎旁边,围着一群大人小孩。
“我要买琼锅糖。”
这是从关中那面流传过来的糖,用小米、大麦芽还有炒熟的芝麻做的,听说酥脆香甜,小孩子们都馋得不得了,绿腰见很多小孩抢着要,也跟风买了几块。
“打一斤醋,用你那个鬼脸青的陶缸子装了,钱一起付。”她说。
杂货郎把东西递来,绿腰出了钱,刚要走,就听见旁边人大嗓门喊:
“二两桂花香油!”
这是村里的小媳妇巧玲,头发是自然卷,又因为厚,总是东一撮,西一卷,她人长得丰腴,配上这么一头头发,其实挺有风情的,但是她自己不甚满意,一直觉得那像个鸟窠,所以总在她那三千青丝上面下工夫,别人一两的头油用一年,她用不到一个月就见底。
她见绿腰,先拿胳膊肘拐上去打个招呼,“严大媳妇,你也来买东西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绿腰笑了笑,“你又来打头油啊?”
女人揉一把乱糟糟的头顶,无奈叹气,“你看我这头发,一点不让人省心。”
两人买完东西,女人邀绿腰到他们家去,说是最近给家里小女子做衣服,如意扣不会打,知道绿腰手艺好,想叫绿腰给她帮一下忙。
绿腰想起自己手上那一摊子未完成的事,本来是想拒绝的,又听见说是给她家小女做衣裳,终究是心软了。
过去她娘和她并不亲近,因此现在见了别人如何疼爱儿女的,总要忍不住心有戚戚,听了这话,不能不有所动容,于是便应下来,跟上小媳妇巧玲,一路去了她家。
坡上的小院里,日光充沛,严霁楼坐在窗边,提笔勾描丹青。
刚才见寡嫂走了,知道她一早上坐困愁城,对那堆唐卡束手无策,这会儿趁她不在,便过去扶危济困。
他见那画,先蹙眉,倒不是因为难,而是勾起了不愉快的记忆。
不过随着提笔,芜杂的思绪很快就压下。
一直到绿腰回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桌前,见了布面上的图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副药师佛的传统蓝身慈悲姿态禅坐像,已经大功告成,药师琉璃光王如来左手执持药器,尊右手结三界印,尊身着宝佛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神情平静安详,正统的藏密风格,天人合一的画工,神秘、美丽而典雅。
用笔极为流利,近乎白描的线条,却勾勒出精准到极致的布局,她几乎觉得,中间那空白不必再用丝绣填充,目前的画面就是刚好,好到再多一笔就是累赘。
这画是谁画的?
家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有个神话故事,说是农夫下地干活,夜里回来总是家务全清,饭菜热好,后来发现是家里有个田螺姑娘,很久之前欠他一命,特来报恩。她呢,从前又没救过什么田螺,就算遇到,也喂进了肚子,此刻又哪里来的田螺先生呢?
思索片刻。
“小叔叔,”她走过去,站在门口,天光涌入房中,照亮他的半边肩膀,他正在写字。
“是你吗?”她把手里的布扬起来。
看他没有否认,“你画得真好。”她说,“那个莲花钵的药器你怎么画出来的?”她临摹的图上并没有这个。
严霁楼讲:“我在书上见过这些。”
绿腰好奇,难道公婆信这个吗?她从前倒是从没听严青提起过。
大约是看出她的疑虑,严霁楼说:“很小的时候了,在家里偶然翻到这么一本书,上面有很多这种图案。”
那倒不奇怪,当地很多藏人收藏这些东西,当作重礼相送亲朋知己,也是常有的事。
“那书还在吗?”绿腰两眼放光,时间紧,她本来就没有录下多少底稿,要是有现成的图案,就能省下不少工夫,还能用来私下临摹练习。
严霁楼摇头,“不在了。”当时他在炕底下无意中发现这东西,觉得上面的图案都很新奇,常常翻出来偷看,结果有一次叫他爹知道了,把他吊起来打一顿,书也给撕了。
绿腰觉得很遗憾,露出惋惜的神色。
严霁楼眼神深了深,“不过,我都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