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57)
绿腰拦下她的手,劝姐姐说:“烟还是要少进,怀孕了就更不宜抽烟了。”
她看绿腰一眼,叹气道:“没想到怀胎这么磨人,我现在吃一口,吐一口,不管是啥山珍海味,一点都下不去,连水都不敢喝,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一会儿苦夏,一会儿熬冬,就跟五六匹马同时拉着我往东西南北跑似的,你不知道我受的啥罪。”
绿腰确实没有怀胎和生产的经验,但是她见过村里的女人,大着肚子颤巍巍的样子,十分骇人,有些还能下地干活,有些早早地就动不了了,听说后者生的时候,比前者艰难得多,更容易难产,她看姐姐这样,心里也有些担忧,问说:“叫郎中来看过吗?”
“看过了,啥也说不出来,就开了几幅安胎药,吃了屁用都没有,我看都是骗人的。”
“药还是要好好吃的。”
红眉听了这话,“吃药有什么用?”
她低下头,玩弄着手上贴着金箔的长指甲,脸上一片阴影,只有颧骨上闪着一点亮,照出来那吊梢的眼角仿佛要延伸到两鬓去,但是她的嘴角还带笑,薄薄的两片开开合合,像是把又锋利又软弱的弓,既要放箭,又留恋着不肯叫箭离弦。
“这能怪谁,都怪我命苦,七八岁上便卖给人家当粗使丫鬟,当牛做马,冬日里都要下河洗衣,十几年来,没享过一点福,早早把身子给熬坏了,现在连个娃儿都怀不来,这娃儿投到我肚子里,也是没福,不知道能留到几时。”
这话很有渊源,绿腰便不好回答,不过她也知道姐姐受了苦,心里有积怨,不同她争论,走到桌子跟前,把自己在家做好的几样吃食都拿出来。
“这是一窝丝,这是蝴蝶果子,这是千层花馍……我怕油烟气太重,孕妇吃不得,基本都没咋在锅里,稍微沾了点油星,你试试。”
“哎呀,”红眉惊喜地叫起来,“千层花馍,我记得小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她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好吃,现在难得吃到这味道了,街道上买来的,全都是偷工减料的货,哪舍得放这些香料。”
“怕你吃不得太甜,我只放了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一点玫瑰卤子,你若还想要,我已经另外给你装了一罐,蘸着吃,酸酸甜甜,还算开胃,我问过村里的土郎中了,这东西孕妇也能吃,没有啥坏处。”
绿腰打开,用小勺挖了一点给姐姐看,“是苦水玫瑰,夏天的时候特意托人从庄浪买的,我加了些调料,想着你爱吃酸,特意腌了老长时间。”
红眉笑起来,身子坐直了看她,“到底是我妹子,旁人谁管我死活。”
然后两人都笑了,绿腰看姐姐的气色比刚来时好了不少,略略放下心来。
外间忽然响起一声,原来是小厮来通报,说老爷在前厅,请两位前去用饭。
红眉下地,忙揽过镜子整理发鬓,一面对镜抿唇,一面问道:“老爷今儿没出去上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厮没说话,只说自己负责伺候内宅,外头的事也不清楚,红眉笑向绿腰,“官场上的事,是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反正我永远也搞不清,这些人一年到头,到底在忙啥。”
她招呼绿腰自己先坐着,随后被一群丫鬟服侍着进了内室,等再出来,又是容光焕发、艳丽逼人的红粉模样。
绿腰闻见她身上的浓香味,劝姐姐孕期少用点脂粉,红眉一脸无所谓,还劝她打扮打扮,不要整天宽袍大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然后又说起老一套,劝她趁着年轻赶快找好人改嫁,绿腰莫名想起那个藏族汉子,想起跳舞的那一夜,脸有些红了。
那天跳舞过后,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央拉雍措,也知道他今年二十五岁,是当地的一个藏族领主,父亲去世了,目前跟着他阿嬷生活。
央拉雍措约她去参加几天后的叼羊节,她还没想好去不去。
村里有嫁给藏族人的吗?好像没有,虽然雍州地处西北边陲,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混居区,异族人口众多,但是各族各部落的人还是泾渭分明,无论是汉族姑娘嫁给非汉族人,还是其他族的姑娘嫁进来,都是要遭受非议的,更何况寡妇改嫁,先嫁了汉人,又二嫁给其他民族,更没有这个先例,那天夜里,只不过是一群小孩子们的胡闹罢了,真要私下约会,实在是很需要勇气的事。
“你想什么呢,快走。”
红眉催了她一声,先出了门,没有看见她的异样。
一路穿山过堂,曲径通幽,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她们走了半刻钟,终于到了那个用饭的前厅。
“见过老爷。”
见姐姐屈身行礼,绿腰也跟着下拜,气氛莫名拘谨。
“坐吧。”
对面人开口,声音听起来很轻,却很有威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大的一张桌子,红眉坐在下首,绿腰紧挨着姐姐坐了。
然后有婢女鱼贯而入,手里端着漆盘,各色珍馐佳肴源源不断地涌上桌来。
来的路上她特意打量,灶房并不在这附近,不知道仆人是走的有多快,饭菜在偌大的院子兜一圈过来,竟然还是热气腾腾。
在满桌蒸腾的白雾之中,老爷发话了。
“吃吧,一会儿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又说:“给夫人布菜。”
红眉后面站着的丫鬟,立即用极长的银筷,将每样菜肴都各捡一样,夹到红眉面前的盘中,整个过程快而精准,一丝不苟。
红眉则慷慨地将盘子里面的一半都拨给绿腰,“快吃。”
绿腰尝了几口,味道偏淡,就连那羊肉也是甜烂的,和当地重油重盐的风味截然不同。
她吃惯了重口味,有些食不下咽,于是皱起眉头。
“你姐夫是江南人。”红眉凑过来小声说。
怪不得,绿腰心想,怪不得听他讲官话,也是那样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男人这么讲话,让她觉得很新奇,小叔子不是也在南方呆了几年吗,怎么不见这样讲话,总是直来直去,要么就沉默孤僻,她想来想去,得出结论,那就是小叔子是小孩,姐夫已经是老家伙了。
老人总是比小孩子更老道。
席间,姐夫又问起姐姐的身体,嘱咐她一些关于怀孕的注意事项,并吩咐外头伫立的下人,多找几个郎中过来给姐姐瞧瞧,绿腰见他们有说有笑,气氛融洽,那种冷冰冰的古怪气息终于被驱散,感受到一点家常的温暖。
时辰差不多,吃到最后,缭绕在桌上的烟雾散尽了,这时候绿腰才看清这位老爷的长相。
看清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早上来的时候,赶车伙计说的那句话——
“说老也老,说年轻也年轻。”
这话很妙。
她现在真想为这句话叫好,当时以为这话模棱两可,说出来是为了敷衍她,这会儿见了真人,才知道描述有多精确。
这个人皮肤很白,眉毛也淡淡的,两鬓有些微微发白,却很难看出年龄,长相并不出众,一举一动,却给人以极深的感受,看人的时候态度亲和,当他移开视线的时候,反而令人感受到被注视的风险,这是长期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人,才能有的气质。
小叔若当了官,到老也会这样吗?
绿腰心里莫名涌现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