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74)
严霁楼帮绿腰扣上一顶金丝缠棕的瓜皮小帽,帽子戴在她头顶上,异常地大,囫囵罩住大半张脸,不过正好,也叫人看不出端倪。
他们换上衣服,走在人群里,真像是一对兄弟。
来到货场上。
此时已是初阳高升,金光万丈,许多商摊露天席地排列开来。
严霁楼领着她,来到最边缘一家展示绣品的铺子前面,大约是曲高和寡,价格又太不亲民,所以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嫂嫂看看,这手艺比你如何?”
绿腰轻轻拈起绢面一角,只见上面绣着一匹骏马,活灵活现,脚底奔腾,尘埃四起,真如同掠过他们面前一般,严霁楼帮她把绢面掉转,原来那背后竟不是杂乱线头,而是丛丛牡丹,云蒸霞蔚,国色天香。
绿腰惊呆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严霁楼告诉她,说这是双面异色绣,苏绣里面的一种,取百家之长,又独领风骚,风格精细雅洁,最近更是汲取了文人画中的灵感,不拘世俗之物,山水、花鸟、佛像等画作皆可作为苏绣的绣稿,甚至诗词歌赋亦可作素材,用黑绒绣出草字来,字迹轻重、转折、勾踢、连断,皆与名家书笔无异。
绿腰不觉听得入迷了。
她只知道用针线纳鞋底,做衣服,最近绣的唐卡,还是听从昭觉寺的喇嘛所为,主要是为了挣些零钱,现在看来,竟然真有人把它当一门学问在做,而且还是这样浩大深刻的一门学问。
严霁楼见她若有所思,又说:“不光是当作赏玩之物,当地农村家家养蚕,户户刺绣,到处都有以丝线绣品命名的街巷,绣线巷、滚绣坊、锦绣坊、绣花弄等坊巷四通八达,城里面丝绣生意异常繁华,甚至出往海外各国,稍微有点手艺,都能以此立业,当地甚至有女子负责养家糊口,男子反过来操持井臼抚老育幼。”
绿腰听闻此更为惊骇,仰起脸,微微掀开罩在脸上的帽子,痴痴看向严霁楼,“真的吗?”
严霁楼说:“嫂嫂忘了兄长曾送给你的丝线吗?那便是我在织绣坊买的。”
绿腰想起来了,那线确实好,她用它做了一件小衣,轻薄如蝉翼,除了针线之外,当时严青还经常给她送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原来大多都出自严霁楼这里。
打铁趁热,眼见说到重点,严霁楼终于说出酝酿已久的话:
“朝廷派官素来有同乡回避的规则,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到时候我多半会被放到南边去做官。”
“嫂嫂呢,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昨天和今天两件事,是两步连棋。
他愿意同时给出现在的退让和以后的打算,以证明自己的诚意,不知道能不能令她放下戒心。
她虽然闷声不响,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就算不为了他,只为了那些灿若云霞的绣物和大有可为的市场,恐怕也会认真考虑。
第59章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日薄西山,将悬崖都涂抹成淡金色,变得柔软欲坠, 把崖上的货场照得如同蜂巢,人像无数小蜜蜂,闹哄哄地行走在其间,金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纵横交错如同碎线。
看着寡嫂依旧在那边同老板讲话,似乎还在兴头上,严霁楼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
本以为说几句就会回家, 但是没想到, 他们能聊那么多, 真不知道, 语言不通,寡嫂如何同那人交谈如此长时间, 他倒是知道围棋, 即使是南腔北调,异国他乡的人坐在一起, 依然能下得你来我往, 那东西别名叫作“手谈”, 难道刺绣也可以手谈吗,他有些迷惑了。
旁边一家香料铺子,卖来自天南海北的货, 其中有些香料甚至是海外舶来的, 比如沉香, 就来自交趾(越南)、真腊(柬埔寨)或者占城(印度)。
这些人做生意也很不容易,每年候鸟一样, 往返于南北水陆两路,每到一处,除了交足关税外,还须得当地官衙的公文批示,正如此刻在这个地方摆卖货物,也是得了雍州官衙的允许,特意腾给他们这么一块地。
大约是离皇城中心远些,没了拘束,雍州的公衙也比旁的地方霸道些,竟然将交易的货场设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离雍州城内还需几十里路,幸好当地牛马驴骡饲养繁盛,出行还算便利,不至于造成交通上的困难,但是从中透露出的官府老爷的傲慢,还是可见一斑。
严霁楼隐约不喜。
不过这些生意客既然愿意前来,说明还是有钱赚的,虽然当地并不富裕。这好像与人的一般直觉背离了,其实不然,越穷的地方,贫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钱就更容易支使人,人被当成工具,长此以往,恶性循环,金钱带来的利益更加加大了,这些外地人带来的奇珍异货,能帮助富人享受到超越普通人的体验,反而能卖上更好的价,人家要的就是那种有价无市的感觉。
老板也知道,他们的客户不是那些升斗小民,所以对于普通人的瞻仰,总是慷慨地享受,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只有在看见马车上下来的相貌堂堂的管家,或者打扮雍容的贵妇人时,才会睁开眼睛,殷勤地上前,弯着腰一一介绍。
严霁楼在那里看香料,忽然从柜台底下钻出一个小孩子,三四岁的样子,那娃娃长得玉雪可爱,大眼睛,小鼻子,头顶用红线抓着双髻,左手揪着自己已经脏到不行的团花罩衫的衣摆,右手一只小手指放在嘴里,不停咂啮,黑白分明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严霁楼。
这些人出门,一路上走南闯北,竟然还拖家带口,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不应该呆在暖房里吃喝玩乐吗?现在西北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真不知道一个小童如何挺得过来。看他一直盯着自己,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神又可怜巴巴,严霁楼忍不住蹲下逗他。
问他“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从哪里来”之类的琐碎问题。
这孩子却不回答,一味地盯着他的脸,严霁楼还以为他是南人,听不懂北方的官话,所以换了他之前在南边学的一两句俏皮话逗他。
小孩还不说话,却很快笑了一下,涎水掉在花花绿绿的口水布上,还慷慨从嘴里抽出自己的小食指,要往严霁楼嘴里填,意思是分享给他吃。
严霁楼当然拒绝了,不过看这小娃儿身上脏得不行,又睡在柜台底下塞了被褥的简陋木筐里,忍不住起了怜悯。
正好旁边扛着草扎垛子卖糖葫芦的老汉经过,严霁楼跑过去,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小孩。
小孩高兴地舔了两口,被严霁楼这么盯着看,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严霁楼见状,转身离开,后面小孩忽然哭起来,人群一阵骚动,好像是谁的钱袋子被偷了,大家都去抓贼,喧嚷之中,那小孩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恍惚中,忽然反应过来,严霁楼回头一看,刚才的小孩呢?
越过密密麻麻的头顶,空中只有一根红色的糖葫芦在剧烈地摇晃。
不好,严霁楼想起来,这几年人贩子特别多,已经发生好几起小孩被拐卖的先例了。
他赶快转身追上,前方的不知道卖什么的摊子在叫价,人群大幅度地朝这边涌来,他艰难穿越人潮,逆流而上。
终于挤过去,那人却已经抱着小孩朝远处跑了,直直插入一条暗巷。
严霁楼快速追上去,一直追到巷子尽头,适时不远处传来鼓声,严霁楼高声喊道:“前面就是官府,你是想自投罗网吗?”
那人一听这话急了,撇下小孩就跳墙跑了。
小孩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