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107)
话是好话,用她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赵鸢调来之际,他们就了解清楚了她的背景。虽是个姑娘,但是太傅家的闺女,侍郎的嫡系学生,据说身后还有女皇撑腰,总之不是他们敢给脸色的人。
“不...不用了。”一个机灵的狱卒见机行事,“赵主事,兄弟们连着当值了半个月没回家,今天是沐休,我就想着,买点好吃的犒劳弟兄们,正好有点心,您也尝尝。”
赵鸢耳根软,却实货。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外形精致,散发着浓郁奶香,并非狱卒俸禄买得起的。
赵鸢道:“不吃了,我去狱中看看。”
那机灵的狱卒又说:“啊赵主事,今个儿兄弟们起得晚,还没打扫,里面全是灰,呛着您了怎么办?要不您先回官署去,我给您送些茶点过去,您吃饱喝足,休息好,我们把里面打扫干净亮堂了,您下午再来。”
牢狱有干净亮堂的么?
赵鸢察觉到对方在阻止自己进入狱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机灵狱卒回答:“回赵主事,小人郑东。”
赵鸢道:“郑东,这些酒肉的来源,本官不跟你们追究,但在典狱司,我是主事,进不进得了刑部大狱,你们说了不算。”
她径直朝囚室的方向走去,郑东突然大喊一声“赵主事来了”!
狱卒收贿放家人亲眷去牢里见囚犯,这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但这件事发生在赵鸢的眼皮子底下,她不容许。
她杀气腾腾地往里走着,倒不是气怒,而是因担心。
她上任之前,刑部已经发配了一波囚犯,如今里面关着的,只有一位年过五荀的长者。此人是先帝在位时的中书舍人,先帝亡故后,以拟假兆的罪名被捕,先是被关入大理寺,后又被发配至边关服苦役,前些日子又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回了京兆府的牢房,兜兜转转,最终被送入刑部大牢。
二十年牢狱生涯无人问津,如今突然有人来探望,赵鸢难免不多长心眼。
在长廊尽头,火光暗暗照亮一个身影,赵鸢看清那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讶然道:“李大人...”
第74章 男人都是狗2
李凭云闻言回首, 便看到一脸错愕的赵鸢。她因一时吃惊,忘了要挺胸昂首,人被身上的制服压住了, 赵鸢身量不矮, 却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若换作别人非要把自己塞进不合身的衣服里,李凭云大抵是瞧都不会瞧一眼。偏生是赵鸢, 这样薄的命, 非要撑起她难以承担的厚重。
赵鸢很快收起自己惊弓之雀的神情,“李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李凭云微微一笑:“自然是来探望赵大人了。”
“李凭云, 你不要骗我。”
她上前推开李凭云,囚犯恭顺地躺在地上的麻布毯上, 双眼无忧地合着, 眉宇舒展。
赵鸢张口喊对方的名字,可她张口瞬间,李凭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他胳膊从赵鸢后侧环过, 捂住她的嘴。
“只要你不声张,他就是病死的。”
赵鸢转过身,双眼猩红:“我们不能这样。”
“陛下给他的路, 他不愿走。我给他一衷毒药,他服了, 是以死谋生罢了。我知道你想追究, 可你要问谁追究?刑部大狱里关着的人, 大部分是这样的结局,你若想追究, 只能怪你自己来错了时辰。”
“李凭云, 你这是谋杀!”
李凭云轻笑:“那你去告我啊。”
赵鸢转头就走,李凭云了解她的脾气, 她肯定会真的去告他的。在事情闹大之前,他拦住她,从腰间拿出一纸密令。
密令没有署名,没有盖印,但她辨字能力一流,仔细辨认过后,确信这是出自女皇亲笔。
她猜到了李凭云是替女皇办事,问他时他也没有否认,可亲眼撞破,仍然难以接受。
赵鸢并没不对朝廷报以过分理想化的期许,相反,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的祖父,乃开国勋臣,她的舅舅本是长安道总兵,在女皇登基前一年,突然抱病还乡,自此不再问朝事。
父亲那些老友,一个个被捕入狱,那些熟悉的叔伯们默默消失,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只是暂时地无法相信,李凭云也是那些人。
那些以清白换权势,枉顾人命的人。
李凭云看穿她心中所想,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拎起赵鸢肥大累赘的肩头,道:“你那里有针线么?我给你将这衣服改合身些。”
“针线是有,不过李大人,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总得让我先处理了。”
李凭云是礼部上官,按规矩赵鸢该把他请入刑部会客堂里,但她没有。她将李凭云塞进了自己平日休息的官舍里,自己出门去处理牢房里那具尸体。
一般主事级别的官员是没有专门的官舍,但赵鸢是这里唯一的姑娘,孟端阳特地寻了一间空闲的屋子,给她当做官舍。
赵鸢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不被特殊看待,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想在男人堆里做事,不愿迎合,就避免不了被孤立。
官舍不大,李凭云三步就能丈量。屋里一切从简,床铺和书案,都是最简陋的款式,李凭云能够想到,赵鸢若不为官,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会住进如此简陋的地方。
屋中最扎眼的当属塞满典籍的书架,赵鸢摆在台面上的书都很规矩,四书五经,六艺史学。
狭小的空间容不得多放一张椅子,李凭云只能轻轻坐在床沿。他明显感觉到身下藏着一本书,李凭云不屑做鬼祟之事,但赵鸢久久不回来,他耐不住好奇,从床垫下摸出一本书。
翻开残破的书封,李凭云看了一眼,喉结滚了滚,耳根蹿红。
他飞快把书放了回去,坐在床上喘息了久久,心神才宁静了。
牢里死人,对狱卒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郑东提议,直接把人送去义庄,从前都是这么干的。
赵鸢打探了一圈,才知道死在牢里这位前朝舍人无亲无故。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咬着牙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该有多少冤屈?赵鸢不敢多想下去。
她联络了义庄,又请了以前在祠部司认识的和尚为他做法,火葬结束,天已经黑了。
她被这身制服压得透不过气,只想赶快脱下它。官舍那一带黑灯瞎火,想必李凭云早已走了。
赵鸢推门进去,点亮蜡烛。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床铺上躺着的人。
李凭云只有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下身落在地上,想必是没防住睡着了。
他睡得如此平静,丝毫不像刚刚杀过人的。
杀人——赵鸢也不知这个词准不准确,毕竟他手不见血,充其量只是递刀之人。她走到床边,默默坐下观察李凭云的睡容。
她想到当初太和县时他不经意的温柔,想到后来他富有侵略性的吻,不禁蹙眉:这个人,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么?
从没有分毫真心么?
李凭云听到了动静,他睁开眼,一时间难以适应光明,于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耳旁传来赵鸢的轻笑:“李大人,睡得好么?”
人刚睡醒的时候,很难思考。李凭云也如此,比起平日,他此时颇为诚实:“赵大人,你怕我么?”
“怕。你深不可测,什么手段都会用,什么人都能利用,谁能不怕。”
李凭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要松手,手中的柔腻又让他不舍。
“赵大人,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赵鸢抽开自己的手腕,轻轻笑道:“不是说要帮我改衣服么?针线给你拿来了,要我换下衣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