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45)

作者:风为马 阅读记录

心里话未曾出口,原本是有些失落的,可是伏霄一瞬间又觉得,这般就是再好不过了。

他在心里将那二两发酸的酒水掂了掂,裹起来,藏进不知道那个角落,借着这微醺的酒劲,漫无边际说了许多话,渐渐的看夕阳沉入江的另外一端,水面由鲜红逐渐浸上深蓝,再一抬头,竟然已经坐到了入夜。

这酒就是再淡,喝到这个时候,也该有些昏沉的疲惫了。

餐风露宿毕竟不现实,山里蚊子多,在这睡一晚上,第二天脸都要大一圈。

还是趁着月色,往山上道观里去,寻间房舍借住吧。

夜里石台清凉,伏霄提着酒葫芦,乘着水亮的星斗散漫地回过头,看见小亭中师无算还清醒着,腰背挺直地坐在石凳上,柔软的发梢垂在肩上,袍摆似水一般扑了一地,正提起笔,在韦敦余下的笺子后写着什么。

遂心中一动,脚步沉沉地走过去。

龙君从不是为色所迷的人。

——他的脑子里还存着这样一句话,十分正气凛然地进了凉亭。山上月亮显大,慈悲的白月光将山径照出一片淡白色,自然就看见亭子里的人双目晕着浅淡的月华,周身亦是沐在皎洁之中,仿佛一层浅淡的水波纹。

伏霄心中微动,这般借着微醺的酒意伸出手,捧珠一般,在他腮边轻轻落下。

对面起先没察觉,这会儿反应过来,倒先警觉地将笺子抽走了,而后才迟滞道:“做什么?”

伏霄宛如被捉赃的小贼,酒劲清醒大半,急中生智道:“这、这山里蚊子忒多了……别叮了你的脸。”

师无算一脸怀疑,伏霄又道:“咳咳,我看时辰不早了,咱们上道观里找一个地方凑合睡吧。”又怕他发现什么端倪,拔腿就走。

山上的道士们大都没睡,得知有人借宿,也没有拒绝,由他们两个睡了一夜,正好第二日清早要下山采买,两人便跟着道士一同下了山。

至于山上小亭里那些事,那些话,竟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安心地做起尘世中两个争逐的凡人。

下山之后,自有诸多事务要忙,不止韦敦的事情要先行回报回京,他们路上的行程也需提前安排妥当,伏霄还要时不时去府衙与沈綝畅谈一番,不少都只能一人去做,与师无算见面的时候,愈来愈少。

直到离开夏郡的前一日,才终于能静下来好好休息。

这一日昭王殿下与师公子都没了踪影,江面上却出现一艘客舟,约莫能容十来船客,今日只坐了四五人,船夫在前头撑船,另一头的船篷之外,有人静坐在甲板上,身边放一只小桶,竟是在垂钓。

卢毓从船篷内探出脑袋,道:“船夫捞的鱼上岸了,殿下……”

伏霄哀叹一声,放下鱼竿,弯身进了舱中。

船舱里宽敞,中央架着烤炉,一双白净的手在炉上来回穿梭,时而娴熟地将一颗小脑袋拨回去——竹小仲顶着两个乌黑眼眶子,听见伏霄进来地动静,眯起眼睛道:“殿下,有收获吗?”

眼睛缝隙里转过一丝光,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

为了他这双眼睛,师无算很是担忧过一阵,时时关注着。

前阵子卢毓花重金为他延请名医,黄金百两散出去,效果立竿见影。各地名医过来医治一轮,又是艾灸又是施针,竹小仲这双炭黑眼睛好转几分,如今已能勉强睁开,看见一些绰绰的人影。

伏霄心道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会儿来戳别人的伤疤,故而懒得搭理他,一转脸看见卢毓呆呆地待在他方才坐着垂钓的地方,便岔开话题道:“卢小公子怎么回事?”

竹小仲恨铁不成钢:“哦,崔梨送了他一枚芦花,他就变成这样了。”

芦花就是蒹葭,上古的情诗流传至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少年男女这般走在蒹葭之中,是颇令人遐思的一件事,难怪卢毓傻乐成这样。

竹小仲摇头道:“哎,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让好端端一个人成了这副模样?”

他年纪小,成天看那些书里写的情天恨海,十分不理解,于是转过脸面向师无算。师公子渊博,对于情情爱爱的,想必很有见地。

师无算道:“你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长了一张风流脸?”

竹小仲觉得此话在理,内心将师无算的面貌细细回想,唇红齿白一个俏书生,确乎是一个白纸样的人,便求知若渴地转脸看向伏霄。

啊,昭王殿下这张脸,一看就像在红粉堆里打滚的:眉眼够深沉,眸光够浮浪,且时不时还对师公子贱兮兮地笑。竹小仲于是乎将迷蒙的目光锁在伏霄身上,伏霄往左挪,他便跟着转头,伏霄往后推,他亦步亦趋粘着走。

伏霄受不了了,叫道:“别乱教孩子!”

师无算淡声道:“你说说又有什么,别捡那些歪门邪道的讲不就行了。”

伏霄一时听罢,觉得胸中一阵闷,似乎的确悟到了一点情之一字的精髓,觑了觑师无算,又瞪了瞪竹小仲,心里一股闷气散不去,便瓮声瓮气道:“情么,不过就是周瑜打黄盖。”

竹小仲“啊”了一下,坐下盘起两条腿,眼睛撑开一条缝,力做出受教的状态。

伏霄瞥着师无算,他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似乎一切与他无甚关系。

于是他放开了说了——

“好似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懂?唉,就是觉得此人颇讨嫌,却时时想着念着。有好东西,就想要献与他,有好景致,便立刻想与他同看。若是蜜里调油,恨不得两人揉成一个人,若是大动干戈,想一脚把人踹开,还要上下寻个不疼的地儿再伸脚。”龙君滔滔不绝,说得有些忘情,回过神时,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似是被他酸得不轻。遂讪笑两声:“哈哈,钟情一个人,真是麻烦透顶。”

最后是竹小仲从两人之中钻了一头出来,老成道:“我看大可以凝练成一句话:情就是疯疯癫癫,没有道理。”几人目光所及,便是船头处卢毓凝视那一枚芦花的模样,痴色不改。

师无算也道:“这是了,只不过有些人疯在外,有些人疯在内,虽说宿命各不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自古谈情说爱总是脱不开一个‘疯’字。”

第37章 龙虎乱.37

竹小仲习得一番新理论,立刻学以致用上,“看来小卢是疯在外了。也不知是怎么的,昨儿个和崔梨见过面,什么也没说出口,收了人家折的芦花就走了。”

这两个人,还有得路要走呢。

伏霄接道:“这尚算好的,若是疯在了内,都不知疯到了什么地步,才叫人害怕。”

说得高深莫测,师无算本不想掺和其中,听了这话,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竹小仲又向他讨教:“这有什么可害怕的?”

伏霄神秘道:“便如疾病入骨髓,随时会为之发狂。自断肝肠的,也不罕见呢。”

说得怪异夸张,竹小仲听罢一阵抖:“情是穿肠毒啊。”

“可不是……”

这话说得师无算着实听不下去了,伸腿越过炉边,轻轻踹了伏霄的袍子一脚。身体徐徐晃动,却将身下的板材连带着嘎吱响起,夹在水浪声中,轻微有些明显。

竹小仲两眼看不清,听觉反倒提升不少,此刻听见舱内动静,警觉道:“船怎么了?”

伏霄整一整衣领,气定神闲:“你别怕,是你师公子想寻个不疼的地儿踹我呢。”

竹小仲还没想到一处去:“啊?”

怎么忽然就要动起脚了?

伏霄笑道:“小孩儿别问。”

竹小仲呿了声。

“殿下总是这样,”师无算语气不愠不火,伸手拨开炉子里的炭块,“说话留半分,让旁人猜他的心。若是去问询,也绝不肯说的,见多了,便习惯了。”

伏霄方才说了多时的歪理,继续胡诌不过信手拈来:“不然、不然,可知世上之事,多说总是多错,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岂不将自己的短揭了给人看?所以我看,为人处世,还需犹抱琵琶半遮面最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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