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27)
妃嫔们日常眼睛都盯着圣上,多已注意到近来圣上身边有名颇为美貌的宫女,今夜见这宫女在弘福殿当差,这会儿圣上说为弘福殿失火而来,但也不知是为经书还是为这宫女,心中岂不要多想几分,只是各人所想不尽相同,唯敏妃最绷不住,看那姜烟雨的目光藏着两分幽厉。
圣上虽一向在日常用度上并不薄待后宫,但在召幸等事上,那是淡得不能再淡,妃嫔们没一个真正熟悉圣上,面对圣上也不敢随意言语,在恭送太后娘娘凤驾后,见圣上也令她们回宫歇息,无论心中在想什么,也只能如仪各自退去了。
弘福殿废墟前,就只御驾与低头跪地的弘福殿宫人。笞杖虽还没打到慕烟身上,但在被强按在刑凳上时,她四肢都被行刑宫人狠狠拧抓过,这会儿从刑凳上下来,需忍着身上疼痛才能似其他弘福殿宫人向皇帝行礼,然她刚微屈膝,就听皇帝道:“平身,将头抬起来。”
无论是误以为皇帝乃“永宁郡王”时,还是知晓皇帝的真实身份后,慕烟都很少与皇帝对视,仅有的几次直视,多是意外。直视天子是为不敬,她不解皇帝为何如此吩咐,就依令抬起头时,见殿前灯火映照下,皇帝望她的双眸如有暗芒,似是落在深海的星子,隐秘而真实地幽闪着。
因为曾参与救火,又被强按在刑凳上差点受刑,慕烟此时形容狼狈不堪。她双眸下、脸颊上都灰扑扑的沾着黑烟,身上衣裳既因救火时被水泼过,也在将受刑时被强拉扯过,凌乱地湿沾着许多草屑灰尘,发髻也松散了一半,半边长发垂落在颊边肩侧,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火里、牢里捞出来的一般,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皇帝看着这样的她,心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用力拧揪着,直揪得他喉咙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她今夜葬身在火海里或是伤死在杖责下,如果他没能及时赶到,那些沉重的笞杖已狠狠地打在她柔弱的身体上,皇帝仅此一想,想自己今夜竟似差点再也见不到她,心就不由颤栗,纵从前自身面临生死险境也未有过如此深重的战栗,他是在害怕,他竟是在害怕。
慕烟不明皇帝此刻所想,只想着要维护自己的清白。太后已走,决定她性命的人就是皇帝,她仰面看着皇帝,再一次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努力阐明火势之所以蹊跷的几处疑点,希望皇帝信她未疏忽职守。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因这场火情冤死,她还有事要做,那是她苟活于世的意义。
她现下能否继续活着全仰赖于皇帝,然而她继续活下去的目的是为了杀了皇帝,宫灯摇曳夜风的光影中,慕烟不由心神微恍时,听皇帝说道:“朕知道了。”
皇帝确是知道了,知道为何他是希望“眼不见为净”才将她调离御前,却在她走后没有心静而是越发心乱,不是“眼不见为净”,而是“眼不见就想”。他终于明白,为何自与她相识以来心意愈发浮乱,终于明白自己在龙首池马球场时为何会失控,原来答案就近在眼前,是那样的清晰简单,因为他喜欢她,因为他对她的心和韫玉对她的,是一样的。
指腹虎口微有薄茧的手落在她脸颊上时,慕烟霎时僵住了身体。她心中的恐惧与反感叫嚣着要她挣开皇帝的抚触,然而理智使她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此刻清白与性命全仰赖于皇帝,不能做出半点或会触怒圣心的事。
但理智无法抵消心中的恐惧厌恶,此刻抚在她面颊上的那只手,令她想起数日前被拽入浴池中时,皇帝的手就似此刻抚在她脸颊上,仿佛每一下都渗着蚀骨的剧毒,是她这几日消之不去的梦魇。尽管那只手此刻似乎就只是在轻动着拭去她脸上的灰烟而已,慕烟心中的厌恶仍似暗潮汹涌。
忍耐已快濒临极限时,皇帝的手终于离开了她的脸庞。慕烟微垂眼帘的一瞬,感觉身上一暖,是皇帝将披风解披在她肩头,他将披风为她拢好,又掀起风帽戴在她头上,慕烟垂着眼看不见皇帝神情,就听他嗓音低沉地落在她耳畔风中,“跟朕回去。”
御驾回到紫宸宫时,已近夜半。御令下,宫女姜烟雨被凝秋等年长宫人扶走,往庑房沐浴更衣,皇帝在清晏殿楠木雕花屏风前坐下,从周守恩手里接过一盅热茶,边垂眼喝着,边听周守恩恭声询问弘福殿失火之事如何处理。
皇帝道:“明面上先了结此事,定为夜风吹倒了供灯,是意外失火,不干姜烟雨的事,也与旁人无关,暗地里再深查。”修长的手指在青玉杯壁上拂了拂,皇帝微顿了顿,接着道:“往永寿宫那边查。”又一沉吟,皇帝望着眼前灯影交错的虚空,嗓音淡淡:“也查一查重明宫。”
竟似是不止疑今夜之事与太后有关,还疑背后或许与永宁郡王有牵连,可永宁郡王几日前不还向圣上讨要姜烟雨来着,真会今夜欲置姜烟雨于死地吗,圣上为何要如此想?周守恩不解,但也不敢问,就恭谨应下,退出清晏殿安排相关人事。
将有关弘福殿失火的一应事务都安排好,周守恩要再回清晏殿侍奉圣驾时,见风灯摇晃的廊檐那头,沐浴更衣后的姜烟雨,正穿着一身簇新的宫女衣裳往清晏殿走,似要入内谢恩。周守恩就顿住脚步,停在清晏殿门外,看着姜烟雨低眉垂眼地走入殿中,挟着沐浴后染着水汽的淡淡茉莉清香。
今夜过后,圣上后宫该会多一位采女吧。周守恩刚如此想就又转念,心想虽依大启宫规,宫人出身的女子,在起初承幸后只能被封为后宫最低等的采女,但圣上待姜烟雨特别,或会破例为她晋一两阶,如封为宝林,甚至才人。
不是一丁半点的特别,今夜他隔着寝殿槅门向圣上通报弘福殿之事时,只听沉寂的殿内突然一响,像是圣上猛地坐起身来。垂帘被圣上衣风带得晃荡如飞,圣上闻讯后就要往外走,在他提醒下才想起穿着寝衣,匆匆更换衣裳。圣上何时会这般急躁呢,他侍在圣上身边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圣上如此沉不住气。
采女,或是宝林、才人,只要这姜烟雨婉顺侍君,福气大着呢,而如果她能怀有身孕,将来甚至应可被破格晋封为嫔。周守恩是御前总管,对外面有关圣上是否有谋害太宗之心的传言不敢断定真假,但知圣上身体有恙的传言是极为荒诞的。既薄施雨露,怎会有子嗣呢,然姜烟雨在圣上这里是与众不同的,也许不久后就会打破圣上无法拥有子嗣的荒诞传言吧。
夜半时万籁俱寂,使得清晏殿角落的滴漏之声犹为清晰,一滴一滴似雨水滑落瓦檐,滴落在她心头。慕烟自成为御前宫女以来,已进出清晏殿许多许多次,然没有哪一次似此刻这般步伐僵沉、心思忐忑。
弘福殿废墟前皇帝抚她脸颊、为她披衣的莫名举动,沐浴更衣时凝秋欲言又止而又对她说的一句“莫怕”,进入清晏殿前周总管落在她面上若有深意的目光,使她心中不安一重压过一重,如海水沉沉压在她心头,令她心如几日前被皇帝拽入浴池的一瞬,似要溺毙水中,几乎无法呼吸。
宫女其实在某种意义上都可说是帝王的女人,虽然古来帝王妻妾大都取自前朝朝臣之家,进入帝王后宫的宫女很少很少,但并不是没有,即使数千名宫女里就只一两名会被帝王纳入后宫,概率极低,但这概率,在古往今来的帝王后宫中,一直是存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