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41)
皇帝就是要她粉身碎骨地活着,他手背轻拂过她的脸颊,言语温柔,“活着,这是朕对你的恩典,你不能比朕少活一日,也不能比朕多活一日。生死相随,这是你对朕说的,朕答应了你,定然守诺。”
当御驾终于离去,胆战心惊了个把时辰的茉枝,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时,却也有更多的忧虑浮在心中。原本她以为姜采女就只是被幽禁不得宠而已,但看今夜情形,圣上与姜采女之间,要比她所以为的复杂许多,也险恶许多。
茉枝正默默忧虑时,见榻上姜采女目光紧盯着先前滚靠墙角的陶埙,忙上前将那陶埙捡起。茉枝欲擦净埙身上的灰尘再将埙交给姜采女,然而这埙似是姜采女全部的心念所系,不待陶埙被擦拭干净,姜采女就竭力将埙抢在手中。
先前不管圣上如何叫人害怕,茉枝没见姜采女流半滴眼泪,可这时姜采女抢埙在手,如护至宝般将埙紧护在怀里时,茉枝却见姜采女眸中似是泛起了一点泪光。微微湿滢,即被现实的冰寒凝结,沉在姜采女眸底,姜采女低下头去,身体如小兽蜷缩成一团,将埙紧紧贴在心口。
御驾回到紫宸宫清晏殿后,便屏退了所有侍从,恢弘深广的殿宇中,只一树鎏金连枝灯燃着灯火,从此处看去,深殿暗无边际,四周仿佛是漆黑潮水正在包围。连枝灯下,一道颀长人影孤寂地映在地砖上,烛火照着那人手上的一方帕子,青叶柔曼,红茶明丽,春意盎然。
皇帝将帕子抛向灯树,就似抛却一段虚伪的时光。轻柔的薄帕在半空如一片离枝的落叶,无声地飘落在灯树枝干上。离它最近的莲花灯座上的烛火轻轻一晃,火苗就舔蚀上帕子一角,用不了一会儿,绮红柔碧就是冷白的残灰。
今夜虽不是周守恩当值,但被屏退殿外的周守恩并未回庑房歇下,仍守候在清晏殿外,因他心中总感到不安。若是圣上在幽兰轩真正发泄怒火、惩罚甚至杀死姜采女也就罢了,可圣上没有那么做,这使他无法安心。恨怒不会无故消除,若仇恨的利刃无法伤人,或就只能自伤。
正想着,周守恩忽听殿内像是摔了什么重物,“砰”地一声巨响传来时,又有火光烈烈晃过。周守恩心中一惊,连忙高声询问圣上安否。然而殿内无回音,实在担心的周守恩,只得不顾规矩,推开殿门,匆匆向内走去。
疾步向内走没几步,周守恩就不由顿住了脚步。前方不远,是摔在地上的连枝灯树,一根根烛火摔滚在黑澄金砖地上,圣上站在那里,仿佛脚下是星河倒悬,烛火渐次滚地熄灭,圣上身边一分分暗了下去,在被最后的黑暗笼罩前,圣上终是弯下|身去,将地上烧着一角的帕子捡在手中。
第31章
这一夜雷雨过后,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昼长夜短,夏意愈炽,转眼就离春日里太后娘娘为永宁郡王张罗选妻的事,过去有两个多月了。
春时宫廷画师在太后懿旨下赴各府高门画贵女画像,使得京城为永宁郡王妃的人选热议了好一阵子。然而不知是没有中意的贵女,还是中意的高门贵女太多,一个郡王妃的位置不够分,这都夏天了,太后和永宁郡王似乎仍未有决断,永宁郡王妃位花落谁家依然是个谜。
先前永宁郡王来永寿宫中请安时,太后常会说几句成亲的事,催着永宁郡王快些选郡王妃,然而随着春去夏来、时间越拖越久,太后非但没有因时光流逝更加着急催促,近来甚至还不再催逼了。
“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时还是要看缘分的”,永寿宫内,太后笑对来请安的永宁郡王道,“你慢慢挑,挑喜欢的就是。若是为快些成亲,仓促间选错了女子,往后日子不睦,反是不美。”
萧珏“是”了一声后,对皇祖母态度的转变略表疑惑,太后眉眼间浮起淡淡笑意,是感怀往事时心中温暖而又怅然的笑意,“昨夜,哀家梦见太祖皇帝了,梦见了……哀家第一次见到他时……”
侍在一旁正添香的沉碧,听太后感叹虽未附和言语,唇角却微微弯起。太后瞧见,就笑斥她道:“你是在取笑哀家吗?”
沉碧忙放下香匙,向太后娘娘弯身道:“奴婢不敢。”虽似是在告罪,但唇角噙着的一丝笑意依然未消。
沉碧是皇祖母身边的老人,从皇祖母还是独孤家未出门的嫡小姐时就伺候在皇祖母身边,凡是皇祖母之事,她应无不知晓的。萧珏因并不知皇祖母与皇祖父初见之事,又见皇祖母与沉碧是这般情形,心中不免越发好奇。
三四十年前,皇祖母所出身的独孤氏乃是北地望族之一、家世显赫,而皇祖父虽祖上萧氏亦是名门,但至他那辈时已是门庭凋零,是皇祖父投笔从戎,凭着不世出的军功谋略,才坐上了魏博节度使之位。
当萧氏的军队与独孤氏的钱粮随着婚姻紧密联结后,皇祖父成就了令燕朝皇帝胆寒的大业。尽管燕朝早几十年就积重难返、地方藩镇割据,但在皇祖父横空出世之前,藩镇间势力相当互相制衡,无人有真正一骑绝尘逐鹿天下的实力,直到皇祖父才有王者之相。皇祖父虽名义上仅是魏博节度使,但实际势力随着征战渐覆盖了大半北地,而独孤氏亦随之水涨船高,成为北地第一高门。
虽似是为权势而结合,但皇祖父与皇祖母是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因被人誉为枭雄的皇祖父,尽管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却从不流连风月,一生只与皇祖母育有两子。
皇祖父病逝时,萧珏年纪尚幼,因而他记忆里关于皇祖父的往事很少,如今记得最清晰的是皇祖父病重那年的深秋,庭院中黄叶纷飞,倚坐廊下的皇祖父,将冷透了的药倒在了一盆早已死去的茶花里,喃喃吟了一句,“几时携手入长安”。
长安是前燕旧都,父亲在建立启朝时虽因时势将都城设在雍京,但也说过皇祖父在世时更属意以长安为京城。皇祖父有征战天下之志,皇祖母亦非寻常闺阁女子,想来以帝后之尊携手共入长安是他二人之志,只是天不假年,皇祖父壮年时病逝,多年后皇祖母也未去长安,而是独自留在启朝雍京城皇宫中,以太后之尊。
萧珏心同世人,也认为皇祖父与皇祖母之间情意深重,就好奇询问起他们的初见之事,看皇祖母含笑不语,又要问沉碧时,皇祖母先摆着手笑道:“罢了,哀家自己来说。”
“那年哀家一十六岁,就和你现在一样大,家里有意为哀家相看亲事,但未摆在明面上,只以宴会的名义,邀了许多高门望族出身的子弟,来家里吟诗对酒。”
虽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在说及这段往事时,太后眉眼间的沧桑似都淡了不少,浮起了小女儿的柔和,“原本就只是哀家的父兄在宴中相看而已,但涉及终身大事,哀家那时如何能耐得住坐在闺房里,就偷偷来到宴厅,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看。那屏风是青纱制的,上绣着许多花草,使得哀家有些看不清宴中情形,只能将脸尽量贴近,结果因这样,不小心将屏风给推倒了……”
说到此处,太后自己就先掌不住笑了起来,“屏风一倒,满堂宾客都朝哀家看了过来,哀家自生下来还没那样窘迫过,登时就闹了个大红脸,愣站在那里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宴中有位俊朗公子微笑着看向哀家,脸就更加红了……是和先前不一样的脸红……”
最后一句轻轻的,似是飞花落在风中。许是因先前笑得太厉害了,太后眸中都微微泛起了泪花,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轻握住萧珏一只手道:“哀家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合心的女子,和那女子一辈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