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60)
他见她沉默,继续说道:“那么至少他对你的感情,并没有你对他的深,他对你确实不留恋。”
她唇微微颤着,似想反驳他,可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或是说不出,只是垂下了双眼,欲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
皇帝非但不放手,另一只手还紧揽住她腰,令她在被下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
“朕不是杀慕言的凶手,你不该刺杀朕,也不该恨朕。慕言是因燕朝灭亡而死,燕朝必亡,不是朕动手也会有别人,你若真想为慕言的死找个人恨,该恨燕帝以及之前的历代燕朝君主,恨是他们的昏庸无能毁了燕朝,或者你就该恨慕言,恨他救不了燕朝,恨他不肯为了你活着。”
“何必急着去黄泉下见他,他要是愿意与你一起就不会选择去死,而是无论前方有何艰难险阻,都会设法与你一起活在这人间,就是真走投无路,也会和你一起离开,可他没有这样做。”
皇帝轻轻吻她眉心,“你不是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你是不愿意这么想,不愿意承认慕言没有那么在乎你,承认他就是将你抛弃了。”
好像这句话是一柄锋利的刀刃,直戳进了她心最深处,沉默良久的她忽然拼力挣扎起来。
皇帝收紧双臂,动作强硬地将她抱在怀里,无论她如何挣扎扭打甚至撕咬,直到最后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不再动弹了,似是精疲力尽地心死,可他心口前的寝衣微微濡湿,是她在他怀中无声落泪。
皇帝将手臂收得更紧,令她与他紧密得如是骨血相融的一体,他下颌抵靠在她肩上,落在她耳边的轻低话语,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
“为恨活着,很不好受,若是为别的……为别的,就好很多,想想别的,想一想。”
第47章
如茉枝所愿,不仅是夜安然无事,翌日圣上晨起亦未忽然翻脸,姜采女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这些奴婢吓得半死的忤逆言止,采女与圣上之间安安静静的。
圣上临走前,留话令司宫台整修幽兰轩。听着是恩宠,不过在经历前几遭后,茉枝与郑吉这回也不敢在心里乱欢喜了,只盼着这一次的“恩宠”结束后,姜采女与幽兰轩依然平平安安。
但这一次的“恩宠”却似有些特别,不似从前几次如雷霆雨露,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次圣上的“恩宠”,似是细水长流的,是潺潺流淌的溪水,因安静平缓而似能绵延无尽。
因为前几次的似是宠爱又忽然冷落,对这一次姜采女似又重获圣心,后宫妃嫔们的反应都淡了些。
这一次姜烟雨又能被宠几日呢?再怎么似被宠爱,她的位份都钉死在采女上,也没升过。
如敏妃等人心含酸嫉而又不屑地这般想时,转念又想到,无论圣上如何冷落姜采女,甚至曾将她幽禁过,却也从没废去她的采女位份,没将她真正打入冷宫过。
一个小小的采女,却似牵动了圣上对女子的全部喜与怒,好像偌大的启朝后宫中,就只有一个采女而已。
好像天下四海,就只有一个姜烟雨而已。
因是圣上心腹近侍,因知姜烟雨被封为采女的真正起因,以及圣上对姜烟雨真实身份的怀疑,对姜采女似再获圣宠这事,周守恩眼里看到的、心里所想的,要比旁人要深上许多。
从前圣上对姜采女的所谓“宠爱”,内里实蕴着怒恨的躁火,圣上表面越似偏宠姜采女,实际上对姜采女越是憎恨。
而现在圣上的“偏宠”虽看着和从前差不多,可周守恩觉着圣上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纵是不能真正放下曾经的刺杀之事,但也不会一见到姜采女,那事就像一把刀子割悬在圣上心头。
至少,圣上似是在试着平静,试着将刺杀那件事暂搁在一边。
从前圣上“宠”姜采女时,只是有时会驾至幽兰轩,但现在的圣上,常会宣召姜采女至御前,在他批折子时,令姜采女在旁磨墨陪伴。
因此周守恩有时看着一恍惚,都觉眼前像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没有惊骇人心的刺杀之事发生过,眼前是圣上与他怜爱着的宫女,和煦的阳光透过镂金长窗拂照在他们身上,春光日暖,春意融融。
但已是秋雨绵绵的季节了,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这天周守恩从徒弟进忠手里接过茶盘,捧送进清晏殿中,往前才走了几步,脚步就停了一停。
隔着纱殿,隐约可见内殿御案处,原该正侍奉研墨的姜采女,伏在案角处似是睡着了,圣上暂停下御笔,就半侧着身体、无声地凝看着姜采女,仿佛时光和静悠长,错金香鼎逸出的淡烟似都变得更加轻缓。
其实不止圣上比从前平静许多,姜采女似乎也是,若放在从前,姜采女怎可能在这般情境下安然睡去,似是圣上努力放下心中憎恨时,姜采女也在这样做。
可姜采女虽刺杀圣上,圣上到底未死,燕太子、燕帝都已是亡魂,燕朝也亡在启朝萧氏手里,若姜采女真是清河公主慕烟,她真能放下与之有关的仇恨吗?
周守恩默然忧思片刻,想他一个老奴能想到的,难道坐稳江山的圣上会想不到吗?
且圣上已在姜采女身上栽过一回,认清了姜采女的真面目,现下暗中还在命人追查姜采女身份,英明如圣上,难道还能在阴沟里翻两回船不成?!
就在心中嘲自己多思,周守恩捧着茶盘轻步走近垂帘前,欲轻声问圣上是否要用茶。
似是不想他这老奴打搅姜采女安睡,周守恩还没发出半点声音,就见圣上微抬眸看向他并朝他轻摆了摆手。周守恩会意地一躬身,捧着茶盘静悄悄地离去了。
不知是周守恩的轻步声,还是他摆手时略扬起的一丝轻风,惊醒了她。皇帝看她睫毛微微颤了两下后,如蝶翼扬起,露出一双澄净而惺忪的眸子。
干干净净,只有初醒之人的怔忪与一丝迷茫,在对望上他时,像是犹未真正从睡梦中醒来,怔怔地看着他,似是不知事的孩子。
皇帝喜欢她这样的眼神,不带任何前尘旧事的,若是他与她今生相遇时,真没有任何前尘旧事,那该多好。
方才这样起念,念想就碎了。初醒的片刻迷茫如烟雾散去,她清醒过来,垂下眼帘不看他,拿起一旁早前被她丢下的墨锭,似要继续研磨。
皇帝将笔搁在笔架山上,起身执住她一只手,边拉着她往屏风小榻处走,边道:“看折子看累了,来陪朕下盘棋解解乏。”
殿外秋雨声淅淅沥沥,慕烟随皇帝往紫檀屏风处走着,垂眼看他龙袍袖口织金龙纹垂扣在自己的手背上,繁复金线似堆刺着她手背肌肤,窗外绵密的细雨如落不尽的针无声刺在她心头。
她默然随皇帝在那道紫檀镂雕卷草屏风前坐了,看皇帝传了宫人进来摆设棋盘后,执了黑子,令她执白先行。
慕烟看了皇帝一眼,拈了一枚白玉棋子,正要落在棋盘上时,又听皇帝含笑道:“等下,得先定个赌约才行。”
皇帝像真有兴致得很,“若是你输了,你得应朕一件事,若是朕输了……”皇帝略顿了顿,眸光清亮地衔着笑意看着她道,“朕也同样允你一件事。”
因传唤再度入殿的周守恩就侍在一旁,看姜采女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嗓音淡淡地道:“若是要陛下的命呢,陛下也允吗?”
周守恩听得悚然一惊,以为下一刻这棋盘怕不是要被圣上给掀了时,却听圣上笑了一声,圣上竟未发怒,就笑看着姜采女道:“你要不了,朕不会输。”
皇帝棋技高超,对自己赢棋深有信心,但真与她对弈时,逐渐发现她的棋力也并不弱,边收了轻慢的态度认真与她对弈,边在落子的间隙,时不时看她,看她似乎并不在意输赢,就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