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番外(43)

作者:南十字星2019 阅读记录

“扶画鷁,跃花骢,涌金门外小桥东。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珠帘第几重。”元好问熟门熟路地催马直往桃源里,鸨母一见他二人,立刻满面堆欢地迎上来,极尽热情地招呼一通,又亲自捧着茶盘,引了二人往楼上雅间里去。

二人方坐定,鸨母又打着扇子赔笑道:“实在是不巧,那弹箜篌的丫头来事,不能伺候,我想还叫上次伺候琵琶的霓旌来,将军可肯再赏她这个福分?”元好问原本为霓旌而来,但听鸨母这般强辞推诿,忍不住拆穿道:“这倒奇怪了,小娘子半月之间两次有事,你做妈妈的也不着急么?”鸨母闻言,脸色一僵,忽听旁边完颜彝道:“这也没什么,军营里尚能告假,人有些私事要办也是常情。”元好问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鸨母脸上神色变了几变,转瞬将所有惊讶、疑惑、好笑压缩成半真半假的感激,笑着奉承道:“将军宽厚,将来好人好报,定能大富大贵!”一边说,一边借口打酒,忙不迭地躲了出去,生怕元好问穷追不舍。

片刻,小鬟端上酒食鲜果,霓旌却仍未露面,元好问拈起果盘中一枚金黄的枇杷,笑嘻嘻地道:“良佐,我出个上联‘吃枇杷,听琵琶’,你且对来。”完颜彝正思索,忽然隔门一动,一个身穿银红色衣衫的妙龄女郎手抱琵琶,低头走了进来,微笑施礼道:“将军久等了。”再侧身向元好问轻声唤:“元相公……”

元好问柔声笑道:“我们来得太早了些,扰了你清梦。”霓旌忙道不敢。元好问笑道:“今日不必拘束,只管拣你喜欢的弹。”霓旌侧首转顾完颜彝,见他亦点头称是,便坐下轻拢慢捻地弹奏起来。

这一曲起调情致缠绵,深沉哀婉,元好问听到乐引就辨出是《摸鱼儿》,心下更是欣喜。前奏一过,果听霓旌和着琵琶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曲罢,霓旌双目已微微湿润,两颊却轻轻泛红,似被词曲中深情所感动。元好问亦十分动容,感慨道:“这阙词我写了二十年,今日姑娘一唱,才唱出其中情味。可见姑娘也是至情之人,方能解得至情之曲。”霓旌闻言,脸上愈红,低声道:“元相公的词,真叫人……”说到此处,又下意识地瞟了完颜彝一眼,礼貌地微笑道:“将军可还喜欢?”

完颜彝点头笑道:“元兄的词,哪有不好的?”想了一想,问她:“姑娘会《临江仙》么?元兄有一阙‘今古北邙山下路’,写得极好。”霓旌道:“奴会的。”元好问笑道:“你弹吧,我来唱。”霓旌依言换了曲调来弹,元好问以箸击节,沉声咏唱,待唱至“浩歌一曲酒千钟”时,想起当年与完颜彝丰乐楼初遇,畅谈之下才思飞扬、吟咏词句的情景,不由心头一热,举酒与他碰盏。完颜彝亦欣然举杯,随他一同击盏唱道:“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1]注:即南宋著名爱国词人张孝祥,字安国,别号于湖居士,著有《念奴娇?过洞庭》《六州歌头?长淮望断》等名篇,后文均有引用。

第29章 短衣匹马(三)止戈

他二人且歌且饮,霓旌含笑在一旁伴奏助兴。唱罢《临江仙》,元好问又叫《六州歌头》,霓旌脸上一红,圆润的杏眼弯起甜甜的笑意,接着四弦一划,声如裂帛,指下曲声悲激,铮铮急鸣,元好问与完颜彝齐声唱道:“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此词本是张孝祥北望中原痛抒血泪之作,极言靖康之后金兵横行、家山沦陷,朝廷苟安、忠良埃蠹,全词声激情壮,笔饱墨酣,是于湖词中的名篇。此时二人击节而歌,想起大安野狐岭惨败、贞祐痛失中都,十六年来节节败退、龟缩中原的耻辱郁懑,心中悲凉激忿,不觉声调渐高,握拳唱道:“……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一曲既终,元好问慨然道:“良佐,这些日子我看你练军很是得法,将来定能重振我大金铁骑的神威,一雪前耻,名震天下!”完颜彝缓缓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征战无论胜败,受苦的终究是无辜百姓,若是可以选,我宁愿四海清平,永无干戈,也好过用万千枯骨来换一将功成。”元好问苦笑道:“只可惜旁人不像你这样想,咱们大金何曾停过干戈?弱肉强食、穷兵黩武,从无止歇。”他叹罢,又侧首向霓旌柔声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你的名字,是从这首《六州歌头》来的吧?”霓旌点头笑道:“是。奴原本叫霓儿,姐姐给奴改的。”元好问怜道:“你也失了家乡么?仙乡何处?”霓旌道:“南阳。”元好问奇道:“南阳犹属金土,何来遗老南望之说?”霓旌有些躲闪,低头笑道:“元相公,奴不懂得这些。”元好问拍了拍脑袋,忙笑道:“不说了,下回问你姐姐去。”话音未落,忽听完颜彝道:“姑娘是汉人?”霓旌点头称是,完颜彝微笑道:“这便是了。南阳原属宋土,令姊是盼着宋军收复中原,洗雪靖康之耻,才给你改了这个名字。”

此言一出,霓旌面色顿时惨白,手指慌乱地一抖,将琵琶弦擦出突兀的乱响,站起来颤声道:“将军误会了……”又侧首求助:“元相公,奴没有……”元好问深知完颜彝为人,料他必不会为难女子,却又想到他父亲随仆散揆南征时死于宋军之手,一时颇觉尴尬。完颜彝见状,抬手让霓旌回座,不料霓旌以为他抬起手臂便要发难,吓得浑身一颤,怀中琵琶骤然落地,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此时又听砰地一声,隔门从外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着丁香色罗衫的美人走了进来,将霓旌挡在身后。她柳眉冷对,凤目霜凝,缓缓转动白皙修长的脖颈环顾房中,最终直视着完颜彝双目,淡淡地道:“名字是我起的,与她无关,她只会弹琵琶,什么都不知道。”

完颜彝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站起身对元好问道:“走吧。”元好问回过神,向霓旌柔声道:“放心,没事的。”又向紫衣美人笑道:“姑娘这又何必?”那女郎冷笑道:“何必?莫非人人要学元才子这样,效事金人么?”元好问一噎,待要与她论理,又觉荒谬,便调笑道:“只因元某不能与姑娘一样,假托信事,推避不出。”那女郎恨他轻薄,羞愤交加,大怒道:“好!不必托词装假了,我宁死也不侍奉金军!”完颜彝眼见越闹越凶,回身拽着元好问道:“走吧!”

二人出房门,迎头遇着鸨母带了几个人闻声赶来,完颜彝也不多言,将银两交到她手中便走,鸨母哪敢放他回去,忙一把拉住了,腆着脸赔笑道:“将军息怒,这两个丫头不懂事,我再换好的来伺候。”完颜彝和言道:“没什么事,姑娘弹唱很好,我们是该回去了。”鸨母愈发害怕,死命扯住他衣袖,回头对霓旌二女嚎叫道:“你们是死人么?!还不过来赔礼!”霓旌忙跑出来致歉,完颜彝连道不必,那紫衫美人却静静俏立在推搡拉扯的人群之外,玉容冷淡,身姿细挑,宛如鹤立鸡群。鸨母见她一动不动,急得心火上攻,骂道:“杀千刀黑心肝的东西,你聋了么?!等将军带了兵来烧了我这屋子,你才称心是不是?!”完颜彝哭笑不得,摇头道:“我是朝廷官军,又不是土匪,烧你屋子做什么?姑娘不小心碰落了琵琶,闹出些响动,没其他事。”说罢挣脱了就要走。元好问却玩心顿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对鸨母笑道:“今后在门外立块牌子:金军免入,岂不省事?”鸨母几乎哭出来,完颜彝回头急喝道:“裕之!”元好问忙笑道:“我说笑的,老妈妈别急,咱们下次还要来的。”完颜彝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径直下楼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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