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很容易得到与全世界对抗的假象，然而之所以见到这些，只是因为所能接触到的人是有限的，只有与自己对抗的那一部分，才更容易到自己面前，其他人则是被遮挡在了视线之外。倘若因为面前的人叫嚣得厉害，便将其他人也一并安上罪过，你倒觉得这公平吗？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究竟是真相还是假象了。但就算是真相也没有关系，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那为什么不去镇压呢？你不是很喜欢用权势压人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反而不用了呢？难道指望着清者自清、散播大爱、感化对方？还不至于如此幼稚吧？”

“你就这么厌恶我吗？”

“没有。你没有将俯仰山夷为平地，也没有将我九族尽数诛灭，我其实很感激你。说到底，他们与你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名义上也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属于可杀可不杀的范畴。你没有杀，我会认为你还算清醒，我也能少些愧疚。”

“清醒？朕杀了穆成言，俯仰山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来我还真是有些高估你了。为了与你赌一口气，便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你觉得这是俯仰山的行事风格吗？只要陛下您没有头脑一热，觉得那些都是奇技淫巧，需要扑杀，那么机械也好，谷种也好，肥料也好，俯仰山都会一如既往向各地提供。”

“你师父不是他的亲兄长吗？”

“哦？所以便要尸横遍野、饿殍遍地？‘历史不过是由一堆死人的白骨和另一堆死人的名字垒起来的怪物。’你在乎的是那堆死人的名字，可有人在乎的是那堆死人的白骨。先生的执念从来不在于自身，师父自然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天下苍生在他心中的分量。就算对陛下有什么不满，那也只是失望，而不是仇恨。”

“那你对我呢？”

“宋溟，我问你，先帝是你杀的吗？”

“不是…… 先帝从祭坛回来，便一病不起了。”

“好。我知道了。”

“什么？”

“若是真的，那么你也只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他们既然能杀掉一个皇帝，自然也能杀掉两个皇帝，实在没有必要再劝你什么，让你枉送了性命。若是假的，那么你对我已无任何真心可言，一样没有必要再劝你什么了。”

梅任行盯着墙角看了许久：“我说两位大哥，你们都不需要吃饭的吗？”

一左一右是两只蜘蛛，从梅任行进入此地的第二天起，便一直在墙角上吊着，而且是倒吊着，不织网，也不移动，有时甚至都要怀疑它们是不是两具空壳了。这里不见日月，只有从高窗处露出的几缕光线。梅任行数了数墙壁上的划痕，用石头写下加出来的数字。

“这都好几个月了吧？我说你们这身子小小的，腿长长的，也不像很扛饿的样子啊。不过长得还怪可爱的，要是捉了放在琉璃匣中，带给皎皎看，估计她都不会吓到。嗯——给你们起个名字好不好？让我想想。诶，不如就这个吧？你呢，就叫奔波儿灞了，你呢，就叫灞波儿奔。怎么样？”

许是被这名字丑到了，两只蜘蛛终于动了动。

“嚯，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死在那里，变成干尸了呢？话说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又不理我了。让我猜猜，是来监视，呃，保护我的？奔波儿灞？灞波儿奔？你们倒是理我一理啊。动动四，呃，六，呃，八肢。”

然而加起来一共十六肢的蜘蛛，却再也没有一肢动了。梅任行顿了顿，用石头敲了下手臂，疼得嘶哈了半天，又用锋利的一面抵在自己脖子上。可比了半天，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果然关久了精神状态会出问题的吗？唉，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还有皎皎……”

这么大的牢狱，却只关了他一个，实在是浪费。

梅任行这样想着，向后倒在草堆上。静下来时可以感受到全身的血液流动，这是皎皎说的，自己当时还特意量了下她的血压，发现不但不高，甚至还是偏低，只能归结于她太不爱动了，所以才发明出了这么无聊又有趣、有趣又无聊的玩法。如今慢慢感受，确实如此，先是心脏，再是手腕，先是搏动，再是流动。然而只躺了一会儿，思绪便又乱了起来。突然，牢狱尽头传来一阵声音——

“哇哦！”

“嘿！”

“哇哦！”

“嘿！”

“哇哦！”

“嘿！”

“哇哦！”

“嘿！”

声音越来越近了，梅任行不由有些好奇，然后便看到“哇哦”停在了自己面前：“是你啊。上次还是喵喵的叫，怎么这次就变成哇哦哇哦的了？”

“哇——喵。”

“喵也没用，我这里可没有猪肝了。”

“没事。我这次不抢——”

“所以你会说话啊？”梅任行蹭的一下从稻草堆上起来，到了门边，“那我上次问了你那么多遍，你都一直在那儿装傻？”

“哈，哈哈。”

“你是谁的属官？”

“你的……”

“……”

此时“嘿”也到了：“任意走！”

“笔怪？你怎么也来了？子野呢？”

“他不在这边。”笔怪道，“所以让我代他来检查一下你的死活。”

“我活着呢。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不大好。”哇哦开口，“新皇登基，赐死了穆相，又抄没了他的家产。新法也全部废除了。”

“我猜到了……”梅任行沉默片刻，又道，“那皎皎呢？”

“神——皎皎她让……”

“看我干什么？”笔怪道，“我又不是谁的属官。”

“她让哀乐楼把《哀苍生赋》和《祭天地文》散满了天下。”

“你说什么？”

“反正现在到处都在骂她，又说她习了狐媚之术，勾引新皇不说，还和自己的师兄不清不楚，还和穆相…… 有染…… 不然不会在他的葬礼上哭得那么伤心。”

“那些人……”梅任行怒极反笑，“脑子里就只有那些东西吗？”

“还有更难听的话，我就不转述了。除此之外，又把诗册拿出来说事了，只不过这次不是抄袭，而是各种歪曲诋毁，说她包藏祸心、蓄意颠覆、图谋不轨、指斥乘舆。各地的请愿书堆了满满一屋，都是要将她挫骨扬灰、碎尸万段的。”

“你这几个词顺序反了。”笔怪道。

“要你管！你还不如我呢！”

“这位陛下在乎名声。”梅任行道，“恐怕过不了多久，便要将皎皎杀掉，以谢天下了。那些人就那样不肯放过她吗？”

“毕竟新党余孽，不死，终归不肯心安。”

“新党余孽…… 我也是新党余孽，为什么不冲着我来？”

“一个可能是驸马，一个却可能会做皇后，谁的影响更大，应该很明显吧？”

“皎皎不可能会去做这个皇后的。”

“我知道，他们也知道，可他们不相信。”

“是不是快开始了？”笔怪突然道。

“是吧。”哇哦也道，“那我不说了。”

“什么快开始了？”梅任行话音刚落，便觉浑身剧痛，衣服上渗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露出的手掌手腕，其上划痕深可见骨。

这可真是“遍体鳞伤”了，真的挺像鱼鳞的。梅任行这样想着，记忆也开始紊乱，各种不属于他的痛苦过往，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像是在同时经历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成万上亿人的人生。屈辱、病困、愤怒、恐惧、疲惫、寒冷、衰老、饥饿、失望、死亡，来得毫无章法，却又无比真实，如噩梦一般将其笼罩，时间从未如此之短，却也从未如此之长。

“原来竟是这样吗……”

然而话没有说完，梅任行便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陛下。”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