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梅任行回到皎皎的小屋：“给他了。”

皎皎道：“谢谢。”

梅任行道：“好了，不要难过了。我知道，你虽然挨了打，可心里依然觉得难受。但这纯粹就是个意外，若一味沉溺往事，反而容易因为心不在焉，生出更多的意外，不是吗？”

皎皎点了点头。

梅任行见其依旧情绪低落，于是道：“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皎皎道：“什么歌？”

梅任行道：“你听听就知道了。”然后清了清嗓子，唱道：“你猜你身上会留多少疤？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多呀多呀真呀真多疤，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疤，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疤。你的二师兄，眼泪白花花，哄呀哄你哄不好，只能说笑话。小孩小孩你快好起来，不然我只能去偷袈裟，不然我只能去偷袈裟。”

皎皎终于笑了出来：“你怎么乱改儿歌呢？”

梅任行见方法有效，于是接着道：“宋朝之时，可以一个词牌反复使用。我仿照前贤，旧曲重填一下怎么了？”

皎皎道：“为什么要去偷袈裟？”

梅任行道：“你总好不起来，我只能去学黑熊精偷袈裟成佛。成了佛以后，肯定随手一点，你就好了。”

皎皎道：“偷袈裟是不对的。”

梅任行伸手揉了揉皎皎的头发：“我知道，随口一编嘛！炸学校还是不对的呢，不还总有人唱吗？”

皎皎道：“好吧。”又道：“师兄啊，有个问题，就是你把我头发都揉油了。”

梅任行连忙收回手，顿了一下又道：“明明是你自己出了一头汗，我还没怪你弄我一手汗味呢！”

皎皎道：“是你刚拿完油饼，又来摸我的头…… 你这样，我还怎么见阁主啊？”

梅任行道：“正好！让他嫌弃你，把你退回来，和我们一起习乐。”

虽如此说，吃完饭后，梅任行还是从库房翻了两个盆出来，又顺走了一个水瓢。这些都是旧时用的，现在的弟子房一般不会配备。毕竟装上活水后，也一齐配上了淋浴间和洗手台，至于洗衣，则是直接丢给清浊池的机器。然而对于皎皎这样身上不能沾水的人来说，淋浴间用不了，洗手台又太低，于是只好把这些旧家伙再翻出来。

梅任行调好温度，从淋浴间接了两盆水出来，先将其中一盆用椅子垫高，又搬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为免皎皎弯腰扯到背上的伤口，只是让她在床边露出头，然后为其解开发绳，用水瓢舀水将其打湿，又倒出一些皂角水在手心，搓出泡沫，顺着头发不断揉搓。

“其实吧，你长得好看，不洗头也没事。”

“这是什么道理？”

“嵇康自述‘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但当时的人不还是说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还说‘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好有道理的样子，竟让人无法反驳……

“你太高估我了。我还没好看到那种程度。”

“自信点！我那天说你可能长残，是逗你玩的，没想到你还点头。”

“师兄你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啊？”

“自然这句是真的。”

“好吧…… 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在学《广陵散》？”

“嗯。”

“那等你学会了，可以弹给我听吗？”

皎皎似乎很喜欢琴，但阁主为什么要提前叮嘱自己阻止她学琴呢？给的理由还是磨琴茧会疼。磨出来不就不疼了吗？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梅任行从另一盆里舀起一瓢温水，缓缓浇在皎皎头上，为其冲去泡沫：“当然可以。你喜欢，我便弹给你听。”

“谢谢师兄，你真好。师兄，我娘也经常这么给我洗头。”

“那是，我这等绝——等等，你把我当你娘啊？”

“没有没有，我把你当我哥。我从小一直想有哥哥来着。”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有一个弟弟，弟弟也可以陪我玩，但就是一直想要一个哥哥。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哥哥会比弟弟好吧。”

“师兄不是更好吗？不但可以陪你玩，还可以辅导你功课。”

“你有辅导过我功课吗？”

“有，有的！好吧，是没有。但那还不是因为你太聪明，师父一教就会了，所以没我什么事。”

“师兄你一会儿说我傻，一会儿又说我聪明，到底觉得我是傻还是聪明啊？”

梅任行用水瓢轻轻敲了下皎皎的头，道：“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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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储乐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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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简单吃了几口饭，皎皎便带上箫，去了囚音林，又在独眼龙墓前待了好一会儿，方才前往储乐阁。石台环绕中，皎皎忍着背上伤口牵扯的疼痛行过上揖礼，正不知该如何见到本尊，便见阁主在身前化形：“你来了。”

和试乐时见到的一样，依旧是月白衣衫，上半张脸为面具所覆。其实从一开始，皎皎便莫名觉得有种熟悉感，但又觉得可能只是因为二师兄说过太多次，于是并未多言，只复行一礼。阁主笑了笑，示意跟随。皎皎跟着来到第二层，穿过走廊，甫一进门，便见一屏风，上书：

四方上下，往古来今。

生死人鬼，裂合阳阴。

阁主见其驻足，于是道：“俯仰山很少讲两界之事。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前者为空间，后者为时间。生为人，死为鬼。两界一阴一阳，人鬼各居一界。不过这种说法其实不准确，因为妖和怪也在人界，而且在人之前也有过其他类型的肉身，在肉身之前也有过其他类型的实体。”

“人、鬼、妖、怪。那神和魔呢？”

“人、鬼、妖、怪，虽然本质上是同一种灵识，但大体能和世人想象对应上。但是所谓创造了世界的神，和与之相对应的魔，并不存在，起码我们没有发现。如果存在，那也是在世界之外吧，但既然他们从来没有干涉过这个世界的事情，当作没有，不是更简单一些吗？不过，为了行事方便，倒是有很多灵识喜欢去应了人间编出来的神魔名头。”

“这样啊，看来不能看到什么都相信。我在家乡还见过人们在戏台上演神魔大战呢……”

“若真让他们自己打上一架，倒也挺有意思。可惜，很难打起来。”

“为什么？”

“战争的本质是争夺资源。人界资源相对人来说少得很，所以总发生战争。鬼界资源相对鬼来说却是多得很，只要稍微动一下手，便够用了，若有痛苦，只在于精神。爱顶神魔名头的那些鬼，在鬼界没什么好争的，在人界要争也是争名头，可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是随便应一个名头，或是再编一个名头。既然没有可争的东西，又怎么打得起来呢？真打没有，在人界做戏假打倒是有可能。”

皎皎道：“原来如此，真会玩。”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冒犯，低下了头。

阁主却并不在乎，笑道：“是挺爱玩爱闹，不过总好过和某些鬼一样，死气沉沉的，劝上一句，反而回我，本来就死了，死气沉沉很正常。”

皎皎觉得阁主并不像二师兄说的那样不耐烦，明明有问必答，又温和又耐心，于是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鬼算是死了，人算是活着呢？在人界可以这么说，在鬼界，应该是做人算是死了，做鬼算是活着啊！”

阁主道：“本来是想这样，但是后来觉得对于经常往来两界的灵识来说，这样定义用着太麻烦，所以用了另一套标准。”

“什么标准？”

“人界总是趋向于变化，鬼界总是趋向于不变。动为生，静为死。”

“原来如此。那人和鬼的差别，除了存在形式的不同，是不是也是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啊？”

阁主边向屋内走去边道：“不是。人界、鬼界，和人界的人、鬼界的鬼，不是一个概念。人界的人，其肉身可以暂时覆盖往世记忆，鬼界的鬼可以化人形，但是依然保有累世记忆。可是累世记忆的话，总有些痛苦忘不掉，所以很多鬼喜欢去做人。不过，也不是所有的鬼都是因为想逃避痛苦才去做人的。对于有的鬼而言，做人反而是更痛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