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只画皮鬼(197)

作者:张多乐 阅读记录

他微微一怔后, 倏然起身, 疾步走了两步后又突兀的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盖他一双烟灰色的眸倏然变成竖瞳, 他缓缓转动眼珠,闪烁着诡谲幽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前方——

那里随风传来一股烟熏的味道, 篝火燃尽了, 只有一堆灰烬。他凝神细听, 没有随风飘来的发丝的清香,也没有风穿林叶的窸窣声,万籁俱寂, 一丝生气也无,是连黑也没有的一片虚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她走了。

意识到这点后, 摩柯怔松了许久,双肩骤然塌了下来, 顺势又坐回了干草铺就的地上, 发了好长的呆后, 一手枕在脑后又躺了回去。

身下是松软的地,身前是乌云散去的漫天星光, 苍穹无垠, 而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本该如此。

他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弧, 心里又低低道了遍:本该如此。

她……是应该走的。

于情于理, 她都应该走,她不应该留在一个怪物身边。

她是对的。

可是明明如他所愿,明明他应该高兴的,为什么胸口那处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好像被钝刀来回刮蹭研磨一般……

摩柯垂落在身侧的手忽然神经质的战栗了一瞬,下一秒猛地扣住身下潮湿的土壤,因用力指骨微微泛白,薄薄的病态苍白的肌肤下苍青色的血管如蛛网似的蔓延,亦如野兽的獠牙刺破脆弱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片片坚硬骇人的青鳞,他一片一片沾着筋带着血连根拔出,顷刻血流如注、血肉模糊。

每拔出一片连着血肉的青鳞,如潮水覆顶的剧痛叫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震颤,而他咬着牙关,忍着满腔浓重的血腥气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拔出、剥落。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用功,拔出的青鳞如野草般又疯长了出来,血肉模糊的伤口转眼又恢复如初,再拔再长,再拔再长,周而复始,终于他放弃了。一手盖住双眸,任由青色的鳞片覆没全身,他好像…又陷入年少时坠入的那个泥潭,泥沙不断涌入他的口鼻,卷着他堕入泥泞、粘稠的无尽深渊,不断沉沦、沉沦……

“想什么呢?”

广袖留香,随着话落熟悉的馥郁馨香袭来,一只微凉且软的小手搭在了他手边。

一道脆生生的只属于女孩儿的熟悉的清叱声好似破晓的第一缕光、撕裂苍穹的惊电一般,在他粘稠的暗无天日的世界划出一道豁口。

光泄了进来。

没有碰到他的手,仅仅隔着一寸的距离,摩柯却能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微凉的体温。

就是这只手一如那日,亦如此时将他从绝望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即便他看不见,即便他永远摆脱不了这一片黑,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她还在。

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对于他来说一生也难以摆脱的黑夜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那手的主人此刻正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撑在湿润的草地上,屈膝,歪头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这算是阿沅恢复记忆来第一次见到摩柯。

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她的老朋友。

同样清俊如玉的眉眼,如今褪去青涩更显出尘落拓,好似涤去尘土终于袒露出的美玉,比记忆中的他更加清贵俊美,也比记忆里的他……疲惫了许多。

眉眼里始终如一的淡淡忧郁化作一丝褶皱爬上他的眼角。

他明明这么年轻却已显出沧桑。

阿沅很容易得出结论,摩柯过得并不好。

是因为……误杀了她么?

阿沅顿了顿,抱着双膝与他并坐在一处,与他同样仰头望着天,微凉肌肤相贴的一刻摩柯极细微的一颤,下意识扭头就跑被阿沅非常有见地的一把摁住了肩:“我都没跑,你跑什么!”

阿沅蓦地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恶狠狠瞪着他,“不准躲起来,谁要跟那个混蛋聊天啊!你再躲……你再躲我真的伤心了!”

摩柯终于不再动,僵硬得望着她的方向,看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烟灰色的双眸,阿沅无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你别走,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一顿,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将双手摩擦之后覆在摩柯的手上,摩柯本欲挣扎被她强硬的压制住。阿沅就这样用双手死死握住摩柯冰冷的手,单膝跪坐在他面前,热切地望着他那双烟灰色的眸子:

“我发现你很怕热,所以我把篝火熄了。你看,我不怕冷的,我跟你一样的冷,不是吗?”

见掌下的手仍有瑟缩,阿沅咬牙,紧握着那覆着冰冷青麟的手不放,几乎浑身都在颤抖着,低声道:

“你说你是怪物,我又何尝不是呢?”

摩柯一震,回眸,眉心落下深深的褶皱。哑声道:“你不是……”

“我是!”阿沅丢开他的手,狠狠擦了把泪,仗着夜黑,仗着摩柯看不见,仗着荒山野岭天地悠悠只剩下他们俩,没人能看到她懦弱的眼泪,她无需再伪装索性哭了个痛快,“这几天你昏迷了多久,我便想了多久。你说你是怪物,那我呢?我是人是妖还是鬼啊?我以为……我以为找到记忆就寻到根了,就知道我是谁了,可现在……我到底是什么啊?我是人吗?不是。我是鬼吗?我既是鬼魂又为何能修成人身?那我是妖吗?如果是妖……是妖的话,为什么琯琯不会,月儿不会,为什么只有我会惧怕在阳光底下行走?诗雨姐姐怕我难过,编造出妖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的谎言,琯琯怕我难过,与我藏在花间,从不在天亮时行走。即便是月儿,月儿那么小也怕我心伤,言说她是半人半妖的血统因此才能在日间行走。可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

我看了那么多典籍没有一条严明妖鬼神明魑魅魍魉不能在太阳底下行走的,我看过那么多妖妖鬼鬼没有一只妖镇日只能呆在一把油纸伞里,所以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她装作没看见不代表她真的傻。只是她情愿在薛诗雨、季陵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没心没肺的画皮鬼,至少这样显得没那么可怜。

女孩儿一边抽噎着,一边毫无顾忌的狼狈大哭着,豆大的泪珠砸在摩柯手背上,每滴泪就像岩浆一般烫得摩柯的心脏一抽一抽的酸麻,他哪还记得其他,慌乱的去寻少女,可惜他看不见,不是碰到指尖、发丝,就是碰到触到软腻温凉的肌肤,不合时宜的脑海里一晃而过天牢里,女孩儿依偎在他怀里、怎样缠着他的三天三夜。

他越是刻意不去想,那日日夜夜少女如何勾缠他的细枝末节越发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里,与此同时耳畔再次回荡起冥蛇嗤笑他的声音:“我只不过把你日思夜想的事勾了出来……懦夫,别说你不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懦夫……”

他更不敢碰了,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逐渐沉重,红晕爬上脖颈、耳廓、眼角眉梢,幸而借着夜色的瞧得不太清晰,阿沅也未发现他的异样。

他一边极力抵抗着识海内如洪水般甚嚣尘上的旖旎画面,一边抑制住自己不断涌出的叫他也惊骇的莫名的渴望,异瞳幽光深邃,指尖危险的战栗着,这些在夜色的掩盖下少女一无所知。

鬓角飞快滑落一滴冷汗,摩柯喉结上下滑动了下,艰涩地吐出支言片字:“你……”

摩柯向来吞吞吐吐惯了,阿沅没怎么放在心上,一边哭着一边睁开一只眼觑着他,带着哭腔嗡声道:“你说,我是不是怪物?”

摩柯想也不想,声音紧绷:

“你当然不是!”

阿沅放下手,吸了吸鼻子,仍带着颤音小声道:

“那…我是什么?”

“你……你……”

一瞬间,摩柯识海内旖旎的画面全消失了,包括耳边不断讽刺他“懦夫”的冥蛇的声音。

一时静的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如鼓擂般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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