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65)

作者:姑娘别哭 阅读记录

照夜虽未踏足京城,如今也知晓那京城的血雨腥风。从前他觉得皇子大人们如何斗,不会以百姓的性命做筹码,如今他知晓了,这天下是他们手中的一盘大棋,没有百姓,只有棋子。

照夜打小就是一个正义的少年,有着侠义心肠,无论在县衙做哪份差,从来都是恪守本分,为民排忧解难。今日跟谷家军一起被困在这额远河大营里,心生了诸多悲壮。

他冒雨带着谷为先在额远河边走,再次给他讲了地势。谷为先问他这些年可去过对面鞑靼?照夜答:“去过的。”那时他七八岁,正当淘气之年,与阿虺和飞奴从荒草里爬过去,从最浅的河滩里摸了过去。过了河滩,依稀能见到鞑靼的大营,但对岸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放眼望去,百里无人家。他们觉得无趣,又摸了回来。

“现如今那里是鞑靼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前些日子您和谷将军还未到的时候,知县派末将前去探看,刚摸一半就被弓箭射了回来,过不去。”照夜说道。

“莫急,总有法子。”谷为先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水位渐长的额远河。这场雨下得有如天助,让他们能多扛几日,扛到援军到。

“援军若是不到呢?”照夜问。

“那本将军就把自己葬在额远河里,让额远河的水冲刷我的魂魄、让额远河的鱼儿啃咬我的身体、让流石击碎我的意志,最终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谷为先笑了:“此生来一次,被那些奸人所害,是我无能。若有来世,我定先砍下他们人头,以免惹出这许多祸事!”

照夜敬佩谷家父子,如他所见,谷家满门忠烈,却被奸人设计,被困在额远河边。

这大雨一直在下着,对岸陷入黑暗之中,额远河水流愈发湍急。照夜看着那水流突然道:“末将游一次。”

“什么?”

“末将趁机游一次。”

“我与你一同去。”

“您是将军。”

“我马上要成为战死沙场的厉鬼!”

谷为先二话不说,开始脱铠甲,将甲衣摔在地上,任下属如何劝说都无用,率先扎进额远河里。他跟随父亲常年在外打仗,跨过山越过河,练有百般武艺,铮铮铁骨之人。在水中站起来看着照夜义无反顾脱甲衣,心中已然对这个年轻的属下有了一股信任。

“走!”他道。

“末将探路。”

照夜游到前面去,奇流深沟,他先过了,谷为先跟在他身后。水流湍急,他们在水中数次挣扎,几经生死,游到了对岸。身体浸在水中,头悄悄伸出去。这一次看得清,他们听到鞑靼大营里传来的歌舞声,他们在庆祝。庆祝什么呢?

谷为先用心听着,照夜看到他的嘴角在颤抖,手背暴起了青筋。

“将军。”他唤他:“将军,可听到什么?”

谷为先转向他,满眼热泪:“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他们既要我与父亲的性命,也要燕琢百姓的性命。”

“他们在庆祝,过了明日,燕琢城是他们的了。”谷为先说完,一头栽倒进水中。谷家军千里奔袭额远河,只为守一方百姓平安,只为无论朝内如何争斗,那边线不能破。然而没有边线了!

照夜终于明白谷为先的意思,捞起他发疯向回游。他答应衔蝉要照顾王婶,柳条巷里还有花儿、还有小阿宋,照夜游红了眼,有那么几次,水流要将他们带走,而他站在巨石上嚎哭。谷为先终于醒来,他对照夜说:“别管我,先去找谷大将军。不然就晚了!”

照夜头也不回地游着,水很冷,快要冻穿他,他想:要活着!要他们都活着!

他不知游了多久,额远河的神灵庇佑着他们,在狂风骤雨之中将他们送回了对岸。然而天亮了,屠杀开始了。

那往后很多年的一天,花儿坐在额远河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天的许多来。她只记得由远而近的嚎哭声、呐喊声、那刀割在脖子上血呼啦淌出的声音。她耳力太好了,明明躲在深窖之中,那些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她不停地抖着,阿婆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没事,我怕雨水灌进来。

那些人跑起来带起呼呼的风声,一直跑到他们藏身的地窖之上,来来回回。他们一动不敢动,躲过了几次搜查。阿宋睡醒睁眼害怕,哭了一声,花儿去捂她嘴已经来不及。挡板被揭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他们。花儿看到那人拿着火把,只要那火把丢下来,这地窖就成了他们的坟墓。

她突然挡在前面大声说:“大哥!有话好说!”

她刚刚长开,还穿着白府赠她的那身衣裙,在火把的亮光之下格外娇嫩。她想起白栖岭与她说:你以为我无恶不作,却不知有人茹毛饮血、奸淫掳掠。你以为我是恶人,只因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恶人。

以卵击石,也要击。

她爬上窖口,看到那人身后站着的数十人,意识到这将是燕琢城美好的春日逝去了,逝去了。

柳条巷的人都站在那个院子里,当那人的手伸向花儿,王婶突然冲了上去。她神志不清明,嘴里喊着:“还我小老三!还我小老三!”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花儿看到他举起了刀,握紧手中的短刀扎上去,已然来不及了。

那把刀刺进了王婶的腹中,鲜血溅到花儿脸上,王婶倒在了她的面前。花儿毫不犹豫将刀扎进那人的心脏,听到他闷哼一声,痛快!她哭着想:痛快!

王婶念着小老三,又念着衔蝉,声音渐渐弱了。她死了,眼却睁着。

他们的血顺着雨水流走了,花儿挡在阿婆和小阿宋身前胡乱挥舞着手中的短刀,白栖岭送她的镖还在她袖口里,她想:那是他要她留给自己的么!

当一把刀砍到她胳膊上时,她甚至察觉不到痛、她只是挡在那里,对阿婆说:阿婆,带小阿宋走!

能走去哪呢?哪里都是鲜血和尸体。柳条巷的活人们大多没了声息,尸体错乱叠在地上,还有人头在地上滚。花儿想起她做过的那个梦,尸体遍野的燕琢城,成了人间炼狱的燕琢城。

当满身是血的阿虺冲进来的时候,花儿仿若看到了天神。他身上满是伤,身后跟着哼将,二人杀出一条血路挡在她们面前。

阿虺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说:“花儿,二爷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阿虺哥哥…你别管我们,你带小阿宋走!”

花儿推他,他却回头对着花儿笑:“花儿妹妹,你莫怕。有阿虺哥哥在,来年的生辰面,阿虺哥哥亲自做给你吃。”

一把刀插进他身体里,他竟拔了出来,挥出去。无论谁想上前,阿虺的身躯都挡在那。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直到外头传来呼喊声,他才一头栽倒在花儿面前。

花儿摇着他身体,然而她发不出声音,只是趴在他身上,用手堵着他如注的鲜血。

“兄弟,我来陪你了。”哼将这样说了一句,又狂笑一声,亦倒在了花儿脚边。

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她的耳朵安静了,她的心,死了。

抬起头看到白栖岭从马上下来,朝她奔来。他对她说:“跟我走。”

花儿摇头:“我不走,还有阿婆要照料。”

“花儿,阿婆拖累你了。”阿婆哭着说,待花儿回头,她已一头撞向那块巨石。

花儿尖叫一声扑上去,阿婆,阿婆,阿婆。

阿婆握着她的手竟然笑了:“走罢。”她说:“走罢!”

而后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花儿还记得那一天,白栖岭的马绕着她不知跑了多少圈,对她喊:“跟我走!”

“跟我走!”

她不记得他是不是哭了,但她记得他的神情:白二爷心疼我,她想。白二爷心疼我了。

她没有跟他走,她有了家仇、也有了国恨,她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燕琢城,要让我的鲜血染红额远河。我要让我的恨意顺着额远河流淌至天边。只要我的恨意还在,那些人就永远不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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