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3)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仪贞品出味儿来——皇帝没留宿,大伙儿都替她遗憾呢。

忖了忖,拿话先安慰众人道:“帮我琢磨琢磨,还有哪些个消遣?明儿陛下再来,不好又下棋硬坐这半天。”

以几位嬷嬷为首,大家闻言纷纷露出笑容来,一面应喏着出主意——究竟还没除服,诸如皮影子戏之类热闹的节目演不得,还须寻些不张扬的为妥。

褚嬷嬷又说,像今儿这样,让皇帝泡在水里等衣裳换的差池不能再有了,趁早去尚衣监知会一声,以备不时之需。

仪贞点点头,因她是熟谙这些章程的,便交给她去安排。

回到房里,开始更衣拆头发。时辰还不晚,适才费多了心眼子,这会儿倒想垫巴点儿东西,仪贞因问:“中晌的素冷淘还有吗?”

真是孩子心性。冯嬷嬷暗想。那东西虽爽口,但因为上半晌正预备着皇帝要来,没甚工夫顾这一头,教她如今还惦记着。

“这回的汁子调得好,酸酸凉凉的,也给含象殿送一份,请陛下尝尝吧。”

这话却是有进益了。冯嬷嬷“诶”了一声,忙吩咐珊珊去办。

慧慧给仪贞打好了发辫,在脑后盘成一个低髻,用玉排簪别住,仪贞自己举着靶镜左右端详一通,笑道:“这回不像番邦女人了。”

她头发生得厚密,秋冬里又滑又亮如丝绸一般可爱,夏日就不一样了,简直羊毛毡似的粘在身上。白日里要见人,梳繁复些的高鬟还罢,安寝前难得一刻自处的空隙,不那么庄重也没有大碍吧。

前回编了一左一右两根辫子,挽起来微垂在耳后,冯嬷嬷看了便只笑笑,不说什么,但两只眼睛里的不赞许已经快溢出来了。

仪贞毕竟不是专要和她作对,图个凉快而已。私下和慧慧商议了一回,这次便盘了个稍微稳重些的妇人头。

脖颈后头又扑了些珍珠香粉,愈加清爽。仪贞理了理纱衫,起身往床边走。

恰巧珊珊回来了,说:“陛下看了冷淘,吩咐留下了。”

慧慧奇道:“既然留了,你怎么这个脸色?”

也是嬷嬷们不在,珊珊不觉露了痕迹,被她一眼看穿,只得从实道:“沐贵妃那边抢先一步,送了酥油鲍螺来。”恐怕皇帝没那个好胃口,两份孝敬都受下。

仪贞听了,不由得歪头琢磨:原来皇帝喜欢酥油鲍螺这种甜腻腻的点心吗?真是吃不到一块儿去。

可惜了那槐叶冷淘,明儿他来了再做一回吧。

照样迤迤然地上"床去,倚着大引枕,将白日没空看的《广异记》捞出来接着看,翻了两页,指尖忽然顿住了。

他知道了吧!

她去含象殿的时候不仅带了那一盒香,身上的衣裙也是提前熏过的,浓馥袭人,甚至手帕扇子都没有漏掉,不怕皇帝万一不给面子,拒绝了她的示好。

可谓是不惜一切手段,定要把这个毒下了。

祾恩门设伏是一种图穷匕见的行为,皇帝与王遥曾经彼此猜忌的局面已经不复存了,她深知以王遥为人,终要永绝后患。

而这时候若有一个愚蠢无知的女人冲出来,为赚取恩宠胆敢索要助情熏香,她想,王遥是乐得不脏他自己的手的。

推波助澜也讲个神不知鬼不觉,太医署配制的香粉药效应当不至于来得太陡,她只同皇帝一道用了一次,回来后便拿自己私下配好的偷梁换柱了。

她原就是爱香之人。猗兰殿里一年四季都充斥着五花八门的香气:寻常香粉香丸、匀面敷体的膏啊露啊就不提了,睡的床是沉木打的,坐的美人榻是檀木雕的,还有高几矮案上随处点缀的鲜花时果…这些铺天盖地的气息,简直就是一张密密织就的甜馥网兜,蜂儿蝶儿飞进来都别想绕出去。

谁还能分得清今日点的香,是不是比太医署送来的多一味什么,抑或少一味什么?

除了皇帝暗点她的那一句话。

她是因为深宫的日子百无聊赖,兼有那么一点天赋,近百种香方香谱都记在心里,稍稍触类旁通、李鬼装李逵并不是难事——皇帝呢?不能纯粹是鼻子好使吧?

他暂且肯陪着她演戏,缘故未知;她却仍不敢对他坦诚——怎么对他说?为了圣躬能安,特此下些小毒、无伤大雅吗?沐昭昭这么说,他兴许能信,她这么说,是生怕凤座被自己坐旧了,后继者用着不舒坦?

还有谢家,不能因为她,给王遥朝谢家发难的由头。

揣着明白装糊涂,好歹不至自己坐实自己的罪状,将来倘或有机会兴师问罪时,她早把证据毁尸灭迹了。皇帝真要杀要剐,她就单拉蒋大人一个下水,保不齐皇帝算她乖觉,从轻发落呢。

如今最该担忧的是,猗兰殿会有这样鼻子好使的人吗?

一室阒寂骤然被嘈嘈切切的水声打破,外头下起了雨,鼓点似的,忽近忽远、时轻时重,阻断了人声,故此反而越显空邈。

慧慧珊珊几个连忙进屋来关窗子、放帐子,又问仪贞:“尘土气漫上来了,娘娘可要换一丸月支香驱一驱?”

仪贞放下许久没再翻页的书,摇摇头:“燃完这一炉就罢了。”

慧慧珊珊应下了,告退前又眼含关切地悄悄觑了她一眼,怕她因为沐贵妃的那份酥油鲍螺不高兴。

人都散了,仪贞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关切是真的,素日里的要好也是真的,可有些事,永远只能她一个人做,有些话,永远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

雨几时停的,仪贞不知道,朦朦胧胧地睡熟了——她自己亦觉得这一点难得,心里装着再大的事儿,该睡的时候都睡得着,次日醒来一看,天毕竟没塌下来,又能精神焕发地多活一日。

不过皇帝爽约了。

第二日没来,第三日也没来,听说是往华萼楼去了。

仪贞暗中有点发急,自个儿嘀嘀咕咕半晌,决意豁出脸面,跟沐贵妃抢人去。

斗志昂扬地还没出宫门,皇帝迎面走来了。

第12章 十二

仪贞立刻摆出一张苦尽甘来脸,盈盈上前行了礼,曼然唤一句:陛下胜常。”

皇帝垂眼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抬腿迈进院中。

好么,她也不需要他吩咐起身,自己站直了,转身跟着往回走。

皇帝这会儿已然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上,端起慧慧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对仪贞道:“你这屋子风水不好,朕那日回去,头就昏昏沉沉的。”

“怎么会呢?”仪贞佯装无辜:“宫里面兴造土木,最讲究风水了。一准儿是您下棋久了太劳神…”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或者是在浴桶里受了凉。”

她还有脸说!皇帝不冷不热来了句:“朕发现你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人。”

“妾不敢!”仪贞忙一脸惶恐地躬身辩白,仿佛下一秒就能跪倒在地。

但摸着良心说,她对皇帝确实缺了一份畏惧之情——除非他要问她死罪,她当然怕死。

不过如果死的时候能痛快点儿,不刻意拖时间折磨人,那也不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相比之下,她更怕骨肉分离、怕孤立无援、怕猜疑算计、怕千夫所指……

这些滋味她都尝过了,侥幸挺到今天来,便觉得一概不过如此,横竖她好端端地活着呢!

活着才能希图别的。

她见皇帝没有进一步的斥责,忙不迭地补救道:“陛下上回来,是我招待不周,这几日心里都惶惶的,就怕您不给我补过的机会了。”

皇帝“嗯”了声,是个疑问的语调,看她态度端正,愿意给她这么个机会:“你想怎么补过?”

仪贞献宝似的:“您玩过民间的鼓上比武吗?”

皇帝皱了皱眉:“没有。”心想不就是杂耍吗?正要开口提醒她,庄毅皇后的孝期还没完,不得如此大张旗鼓地作乐。

却见仪贞踅身从旁边的高几上捧来一只面盆大小的羊皮鼓,又擎出两个彩塑小人儿,皆是武将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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