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25)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仪贞到底比她们经历得多些,很快就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这话说得很好。”

她不怕承认自己全听见了——她又没有躲躲藏藏,就挺直了腰杆儿站那里听的。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四人这会儿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神情各异。

仪贞仍没打算放过她们:“淳婕妤戴这红宝耳坠子真是相得益彰,是陛下赏的吧?”

淳婕妤想让她在大伙儿面前丢脸,她就让她也当回出头鸟。

皇帝昨晚将她们四个一道召去的,自然人人都有赏赐,不知其余三个得了什么,仪贞只能认出这最打眼的红宝石,民间再没有如此尺寸。

但要她来分配的话,淳婕妤戴这个不如安婕妤合适,淳婕妤看着太小了,还没有那股美目盼兮、神采飞扬的劲儿,点缀些珍珠白玉之类的倒更可人。

不知皇帝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又打什么算盘呢。

淳婕妤仿佛唯恐她又醋海生波,轻轻答了个“是”,低着头,小巧圆润的下颌半掩在毛绒绒的立领里,不再有下文。

仪贞也不忍多为难她了。从四人的话里得知皇帝此番使用的还是绥抚怀柔那一套,她心中有了数,澡雪堂也不必再去了。

年关近在眼前,行宫里有的忙活。有名无实的皇帝与皇后虽然只是傀儡,但也恰如大宴上的看席——饤①而不食,不可或缺。

仪贞爱看厨房大师傅做糖仙糖斗。三十夜里的天地人团圆宴规制极高,不是她那咏絮阁小厨房承接得起的,她还特意每日坐着暖轿,到御膳房去观摩。蔗糖熬炼成糖浆,一部分拌上芝麻、核桃仁、青红丝,这是拿来做舞狮子或者蛟龙闹海的,要花斑斑才好看;余下不拌杂果儿的,则做琼楼金阙、仙境亭台,富丽堂皇、熠熠生辉。

大师傅鬼斧神工,看得仪贞赞叹不已,末了糖浆还绰绰有余,仪贞说:“你再做个糖猴儿吧。”

仙宫玉宇只可远观,糖猴儿她瞧着和街面上吆喝叫卖的倒没多少差别。

轿子里头暖和,怕糖猴儿化了,便插在顶盖上,很有小时候逛庙市灯市回家,满载而归的那种感觉。

不同的是,如今轿帘打开,等着她的不是喜气盈盈的大将军府,而是张灯结彩的麟德殿。

宫眷与命妇贵女们在酉时三刻入席,皇帝则先赐宴朝臣勋贵后,方才到锦春殿来。

暮色四合时,御驾至。仪贞率众内外命妇下座,依序在殿门外行礼恭迎。

皇帝着衮服,戴十二旒冕,从玉辂上下来,紧随其后的便是王遥,穿的御赐蟒服——不是今上所赐,是先帝所赐,这样的赐服,仪贞见他穿过的就有三件。

让这么一个身穿长辈赐服的太监来服侍,不得不说是件如芒在背的事,仪贞连面前的好酒都有些喝不下去,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

“辅国将军家的女儿是哪一个?”二人对饮过,皇帝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仪贞一愣,放眼朝下方望去,辅国将军在宗室里算不得显贵,不过因为代代单传,尚没有被归为旁支,到了与他们平辈儿的这一代,就只有一个独女了。

“喏,这会儿正拿着手帕掩饰呵欠的那个。”不是仪贞不厚道,而是进宫来的贵女们都谨记安分随时的规矩,衣饰妆扮上没有人存心标新立异,实在找不出旁的特征了。

皇帝漫然一瞥,旋即收回目光来,冲仪贞笑得揶揄:“恭喜,那便是你未来的二嫂嫂了。”

第22章 二十二

仪贞杏眼圆瞪,险些当场跳起来,强自压低了嗓音,急急追问道:“旨意已经下了吗?”

皇帝笑得愈发明媚如春:“你猜,这是朕能够左右的吗?”

仪贞顿时哑然,垂下眼睫来,新斟满的酒杯里芳醴潋滟,满天星辰都揉碎在里头似的,她举起杯,慢啜这绵长醉梦。

这是第二次。她不争不闹的样子少见,竟比平素的涎皮赖脸可恶千倍万倍。皇帝打心底里不愿意看,但目光却自作主张,烙在她身上不肯移开,不知要灼烧出个什么样的结果。

“陛下与皇后娘娘说什么体己话呢?难道有什么乐子要撇下咱们偷偷去不成?”敢这么插嘴的,除了安婕妤,再不作别个想。盖因进宫一旬,独她又得了皇帝两回召见,自然说话底气都与旁人不同了。

皇帝笑起来:“年年除夕,总是赏灯看百戏放炮仗这一套,哪里有新鲜的?你若有好点子,倒可以说出来。”

安婕妤不无得色地瞟了仪贞一眼,撒娇似的向皇帝道:“妾在家里的时候,常和姊妹鬟儿赶围棋,颇为得趣——只是上不了大雅之堂,陛下不要笑话妾才是。”

她自己都未必察觉到了自己那丝弦外之音,皇帝却立即会意:皇后擅弈,不知是谁告诉了她的。

“一样是消遣取乐,分什么俗与雅?”他随口敷衍一句,偏头去看仪贞,后者“咔咔”嗑着瓜子,两只大眼睛在皇帝与安婕妤之间转了个来回,恰与皇帝撞在一处,便弯起一泓笑意来。

皇帝顿时别开了脸,心里头泛起一股复杂滋味儿,品不明白是恨是恼。

“陛下,教坊司请钦点曲目。”王遥从底下内侍手中接了戏单,两手托举到皇帝跟前,曼声禀道:“今年共排十二折。除《庆年五鬼闹钟馗》、《争玉板八仙过滨海》、《黄眉翁赐福上延年》、《众群仙庆赏蟠桃会》老四样外,另有六折新编戏,如《韩信泜水斩陈余》、《汉高祖诈游云梦》《狂鼓史渔阳三弄》…”

皇帝听到一半,略略皱眉:“不是天宫阴曹,就是帝王将相,左不过是那些陈腔滥调,何其乏味!”摆了摆手,连戏单子也懒得过目。

王遥敛眉低首,便又将单子呈于仪贞。

仪贞抽出帕子擦擦手,接来翻了翻:“我只爱看八仙——去岁那何仙姑实在脱俗出尘,谁知过后一问,竟是个小小子。”

座下众人都应景地笑了,那笑声却很短促,像初学音律的人,自知技疏,不敢多出乖露丑。

自太宗起,皇家子嗣常如凤毛麟角,往往屈指可数,宗室的男子又鲜有胆识出格的,大都垂耳下首,无人肖想过争权夺利,皆安守本分,故此这些文弱而贤淑夫人小姐们,也确实没有恃功骄豪的底气。

一时鼓乐起,戏台上云雾缭绕,便引出了蓬莱。

王遥成竹在胸,向仪贞道:“娘娘放心,今年的何仙姑更标致。”

他命人收了戏单子,自己又往别处指派去了。

皇帝旋即站起身来,说:“皇后高乐。”头也不回地冲安婕妤一招手,二人一道离了席。

转眼间何仙姑登台亮相,这一个确实比去年的更标致妩媚,只是比仪贞心里的仙姑略欠缺一点风骨。

此时对旦角年龄的限制颇有些苛刻,去岁那个尚且晚景不明,眼前人不知又能光鲜恣意几时。

一折唱罢,仪贞扬声让赏,夫人们紧随其后,戏台上众人们连忙跪拜谢恩,场面这才松弛了些。

王遥不在时,已然令许多人内里惶惶,皇帝又撇下她们跑了,更是意料之外,仪贞别无他法,只能勉力当好这个东道主心骨。

为作表率,她很是举杯了几回,与众女眷共饮尽杯中物,不想这年终大宴上用的酒,可不比平日里甜水儿似的果酒,后劲儿十足,待到交子时,醉意好似坠在襟前的一块儿赤金,既沁凉又沉重,扯着她的脖颈和眼皮儿,齐齐要往下栽倒。

“娘娘。”慧慧捧着一碗水点心,走过来悄声道:“夫人们也有许多撑不住了的,且用两口意思意思,咱们上后头歇着去。”

仪贞全没听见她说话,而是被忽然大放的炮仗声震醒了,朦朦胧胧间还明白这是旧岁已辞、新春已至的动静,也吃不下什么水点心了,摇晃着站起身来,便被慧慧扶着去补眠。

她实在是醉深了,给她摘冠更衣、擦脸脱鞋时一概不为所动,酡红的脸颊埋在滑溜溜的水红绫被面儿上,意图汲取一丝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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