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4)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仪贞的视线悄悄扫过每一张满含笑意的面孔,发现这荔枝还不止关乎荣不荣宠。

窥探的举动没能继续下去,太子看了过来。

仪贞顿时红了脸,明明自诩什么也没做,但还是心虚得很。

好在皇帝教简简剪荔枝果,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取了两颗,其他的自然还是留给宫人采摘。

一行人接着往前走,又选一处水榭开宴,仿的就是南汉后主的“红云宴”。

仪贞不意能听到这三个字,愣了一愣,方才反应回来其典故,心里面暗暗吃惊。

借着宫人躬身上前斟酒,她偷偷觑了觑赵娘娘的神情。

赵娘娘是宫里面她最可亲近的人。但此刻她依旧满面春风,与平素没有任何不同。

仪贞犹豫再三,又忍不住留心太子。

太子亦十分坦然,从容地饮尽了杯中的荔枝酒。

仪贞只得按捺下内里的狐疑,跟着大伙儿一道举杯,浅酌了一口新酿。

而后她忽地眼前一亮:她喜欢这味道!

赵娘娘把她这副欢欣的模样尽收眼底,这时候便朗声笑道:“好啦,也不用尝别的了,皇爷,酒便定下了吧?”

皇帝不甚在意,漫然而笑:“就依你的意思。”他斜倚在雕龙凉榻上,目光仍望着水榭以外、舞姿曼妙的年少伶人们。

仪贞却从后背到脖颈都整个烧起来——她竟不知这酒后劲能这样大。

整个午后就在连绵不断的歌舞中度过,简直都不像端午。宫里面似乎不喜欢吵闹、粗鲁的活动,所有的节庆典礼都显出一种文雅、靡丽,和他们惯常的生活没有两样,晨昏、寒暑,都不应该左右贵人们的喜怒哀乐。

仪贞不知不觉歪在自己的座椅里,近乎不胜酒力地打着盹儿,察觉不出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她:“姑娘…”

原来是皇帝要带赵娘娘一块儿去游湖,打发了嬷嬷送已经熟睡的公主回寝宫去,又让太子领着仪贞自去玩耍。

仪贞在小内侍促狭的笑意里败下阵来,只得先匆匆随众人行礼,拜别帝妃一行。

待她重新站直了身子,就听见太子说:“他们说新秋千你还没坐过,今儿便去试试吧。”

仪贞堪堪从半寐中醒过来,犹有股不知今夕何夕的懵懂,很是顺从本心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同回蔷薇馆去。

已经过了最炎热的时辰,缠花绕蔓的秋千在淡金色的阳光里随风微荡,逸散着草木气味的逍遥闲适。

仪贞循礼向太子谦让了一下,太子婉拒了她的盛情,她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爽快坐了上去,慧慧等闻讯赶来见礼的小宫女儿便七手八脚地将她高高推上去。

她轻叫了一声,但自觉十分短促,故而并不担心什么。裹杂着初夏热意的风拂过她两颊,柔柔的碎发搔在耳边,她找回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畅泰。

太子实在应当来试一试。这一回她不再是循礼,而是发自内心地想,愿他压抑的愤懑能被熏风吹走。

但当她慢慢从沉醉中睁开眼时,一回头,恰好与太子四目相对。

太子正以一种非常非常冷的目光看着她。

第4章 四

后来仪贞才明白,谢家会被李鸿划作王遥一党,虽然冤枉,但并不无辜。

她父亲领兵镇边,听着是苦差,实则是美事。手里握有兵权,又远离了朝廷纷争,于己固然是保全之策,在帝王眼里,实乃首鼠两端。

禁中意欲敲打谢家,她便是最好的筏子。无论有没有王遥进言,太子李鸿与她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

可惜,偏偏就是王遥进的言。

仪贞不知道,恩旨遍传四境的时候,爹爹心里是如何作想的——她已经有六年多没有见过家人了。

她进宫那年夏末,老皇爷殡天,赵娘娘做了太后,李鸿灵前即位,同她一起守孝二十七月——先帝升暇仓促,正式册封太子妃的旨意还不曾下,但王遥说,大行皇帝早有金口玉言,等同口谕,未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处,太子妃理应为皇考成服,待除服后再择日行吉礼。

这其实并非他一个人的意思,宫里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由于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一个人的意思。

至少李鸿是这样认定的。

归根究底,他又不喜欢她。

何况她的父亲甚至没有回京奔丧,纵然边将无特旨本不该擅离职守,若遇国丧,于任地举哀即可。

当然这确乎不是聪明人的选择。李鸿喜欢的是聪明人。

然而普天之下的聪明人,似乎都已经得到了王遥的赏识。

仪贞回想这几年的日子,仿佛全是混沌的,从漫天匝地的枯白,到赫赫炎炎的朱红,再交融、离析,化作斑驳。

她这些天老是梦见小时候,在家时的光景。她坐在角门的门槛上,等着那卖糖葫芦的扛着垛子从后巷经过,便叫住他,摸几枚黄澄澄的散钱,换一串亮晶晶红彤彤的山楂果儿。

山楂果儿模样诱人,但一口咬下去,不是酸的,就是烂的。梦里头傅母和新燕都不在,大抵是她瞒过她们偷溜到角门这头来的,一时间有苦无处诉,只得连声“呸呸呸”。

等到醒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新燕是打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仪贞当初极羡慕她那秀长又浓密的眉,而如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她漫然朝镜中望去,镜子里同样是一张陌生的脸。

慧慧给她画眉。卫嬷嬷当年教过她,做主子的不必亲自动手,但要会画,会品鉴画得好与不好。

慧慧画得很好,盖因她的眉毛本来长得就好,素日也勤修饰。

她确实是那种端丽得完美的长相。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所以只略略扫一扫眉,不急于点口脂,因为要先饮一盅荔枝酒。

从前扶荔园里的果树自先帝崩逝后便尽数枯死,现在用以酿酒的仍是岭南运来的果干,味道甚至更醇厚些。

她把这当作理气益血的补物,每日晨起时用一盅,未施胭脂的脸上便浮起令人愉悦的红晕来。

描金绘彩的空酒杯被搁在桌案上,掖嘴的丝帕沾染了挥之不去的幽馥。仪贞站起身来,有宫人半跪着为她理顺了禁步垂下来的彩穗,慧慧和珊珊扶着她,慢慢走出猗兰殿。

她没让传步辇,每日晨昏去向赵太后问安的这段路,是她难得放逐神思的时刻。

今岁回暖得迟,赵太后偶感风寒,近来身子总不能大好。

她倒还是老样子,不到四十的年纪,容颜风韵依旧,最紧要的是那一股精神气儿没有消磨掉。见仪贞来了,未语先笑,冲她招招手:“我就知道这时辰你该来了,正指望你眼睛好,替我找一找东西。”

仪贞没忘了礼数,先端端正正地向她蹲了蹲礼,方笑说:“母后要找什么?这会儿天将明未明的,点起灯来反倒更影影幢幢,伤眼睛得很呢。”

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嬷嬷端上来的香茶,服侍太后漱口。这几日太后起身不如往常那般早,梳洗过了,也常靠在床上歪一阵子。

赵太后垂着眼,嘴角微微扬起:“是皇帝小时候玩的人马转轮——纸牌儿木头马的搁在箱笼里年头久了,怕受潮发霉,本说理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结果一个不仔细,架子散了,七零八碎的滚了一地,宫人们找了这半天,还没找全呢。”

仪贞眉头微拧了一瞬,转瞬又重新舒展开来,说:“这个不妨的,等日头再升高些,母后精神养足了,我扶您到院子里散散,越性让她们将帐子、毯子都撤了,碍事的瓶炉几案一概搬走,犄角旮旯里挨寸挨寸地找,总不会丢了。”

她知道赵太后心里在想什么,横竖她在皇帝那儿不受待见,赵太后亦是清楚的,犯不着说些场面话,只是劝道:“陛下如今又不是孩子了,说话间就要那些东西来玩,娘娘实在不必着急寻,还是要多顾念自己的身子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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