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54)
慧慧不懂自家主子琢磨着吃食怎么也能害起臊来,一个趔趄险些崴了脚,连忙把人给搀紧些,小心留神地回了自己宫里。
猗兰殿里沉香、速香都是现成的,这饮子做起来也不难。仪贞垫巴了两口椒盐酥,就来看蒲桃焙香。
她选的是一只小香炉,将两块沉香放在上头,慢慢烘着,直到看见淡淡的轻烟逸出来,便拿一个口径恰好合榫的茶瓶倒扣上去,等香燃完,香气便尽数收进瓶中了。
这时候将另一座炉子上的滚水提来,冲入其中,沉香熟水便做成了。
仪贞接过蒲桃斟来的一盏,先赞了一句风雅,而后细品了品,仍旧喝不惯。
她老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眼下四五双眼睛盯着她,叫她怎么评价:不像陛下那个味儿,她喝不下啦?谢家的脸已经不够她丢了,要连李家的一道儿饶上?
正在这么进退两难的褃节儿下,外头有人来通禀:武婕妤来请安了。
仪贞从没像今天这么待见过武婕妤,立马让传,一面笑道:“婕妤来得巧,也请她尝一尝。”
武婕妤万万没想到,能受猗兰殿这般热忱的招待,来时那点儿犹豫消了不少,定下心来,给仪贞行了礼,告坐接着茶,说:“今日是六月六,晒衣翻经猫狗洗浴。妾想着午后暖和了,也给玉团儿洗一洗,娘娘若愿赏脸来瞧个有趣儿,妾好将贵妃一并请了…”
玉团儿便是她养的那只淘气猫,前番扯散了贵妃的“雨霖铃”,当时没个说法儿,后来武婕妤又听说贵妃竟然吐了血,又养了这几日,到底过意不去。没脸径直上华萼楼去,先来试试能不能借仪贞的情面。
仪贞忖了忖,照太医的说法,沐昭昭年轻,并没伤着根本,静养固然要紧,时气好的季节也该多到外头活动活动,心里方能开阔些。
她自己是很眼馋这些小猫小狗的,碍于谢夫人怕圆毛,家里自来不曾养过。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肯去看看——就不知贵妃怕不怕。
便让珊珊去华萼楼传个话,又对武婕妤说:“你要请她,总得拿出诚意来。且等着我这儿的准信,她若是答应呢,你再亲自去一趟,两边儿的面子也都顾到了。”
武婕妤感激不尽地答应下来。
沐昭昭原也不是个主动与人为恶的性格,更兼认为无益再多个人为区区小物挂心,当即应了邀。
于是将苏婕妤、淳婕妤也请上,后宫里人不多,落下谁都不好,大家究竟又没什么隔阂,交情浅不怕,多在一块儿玩几回就深了。
苏婕妤与淳婕妤现下一起住在长禧宫,仪贞便约了沐贵妃同行,见贵妃气色不错,索性不乘辇,两人慢慢走到武婕妤的明舒阁。
明舒阁也是个以精巧取胜的所在,没有花园子,只堂前栽了几树芭蕉,挡住了炎阳赤日。武婕妤身边的两三个宫女就把玉团儿专用的澡盆放在此处,一面将热水往里倒,一面将猫哄着送进去。
仪贞早听人说过,猫儿怕洗澡,如今一见,才知道怕也有不同,有哀叫连连的,也有玉团儿这等连踩水带喵喵斥骂的。
武婕妤立在檐下,笑得前俯后仰,泪花儿都出来了;苏婕妤蹙着眉,不懂有何可笑之处,淳婕妤依旧一脸肃容,心思分明不在这上头;仪贞留意着沐昭昭的神情,见她亦会心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要是皇帝也能来就好了。仪贞这时候倒不再非得把他俩凑成双不可,无非觉得这样明媚的时令,顽猫美景都甚是可爱,一群人载笑载言,不需要意义深远,也无关大计大业,仅仅是此般快意地,活着。
“…众卿家以为如何?”皇帝端坐在太极殿髹金雕龙椅中,气定神闲地问道。
当皇帝不但劳心费神,且是个体力活儿。旁的不提,单说这御门听政,文武百官能从殿内列到丹陛外,不是个个都有资格与他对话,可天子纶音,至少不能听起来中气不足。
在高亢与从容之间,有的是文章可作。
殿上此刻议的,是大将军谢恺豫的封爵事宜。
皇后之父封伯爵,这是合乎祖制的;若皇帝爱重,或者皇后于社稷传承有功,封侯乃至封公,也不是没有商榷的余地。
这种天上掉馅饼儿的美事只有一样不足:既然得了爵位,兵权自该放一放吧?
皇帝对此洞若观火:那封揭举谢恺豫任人唯亲的密疏只是开端而已,但凡他流露出半分偏向,朝中伺机而发的声音便会层起迭出。
武将与文官是不同的。文官的升迁要论资历,百姓眼中不啻鱼跃龙门的新科状元,初授不过六七品的衔儿,一级一级地往上涨,天纵奇才也得熬个十多二十年,才敢起进内阁的念头。
武将则不然,武将是刀尖血海里挣功绩、拼运道的行当。打一二次胜仗,便是可造之材;连着多胜几回,战神转世的大将军又有何不可逾越?
皇帝之所以不表态,仅仅是觉得如今的时机还不值当他表态而已。
谢恺豫不是他的自己人,那么不妨隔岸观火,等这些各怀心思的斗够了,他再来遴选栽培。
诸位大人得了他的示下,不想特立独行的都各抒己见起来,正众说纷纭好不热闹,孙锦舟从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走到皇帝身边,压低了声音回禀道:
“骠骑将军谢昀不知撒什么癔症,一大早搁辅国将军府邸前哐哐磕头呢。”
第46章 四十六
“怎么, 俞家松了口,准你迎牌位回去了?”皇帝摘了折上巾,坐在书案后头只管喝茶。
他本来不耐烦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奈何辅国将军真论起血缘来, 高了他一辈儿, 腆了堂叔父的老脸来央告不迭, 终究不好坐视不理。
再说能找找谢老二的晦气也不赖。
谢昀心说, 这人嘴毒眼也毒, 居然一语道破——只一点他没猜着, 俞家姑娘还活着。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俞世伯再孤介, 也不忍心看着女儿往绝路上走, 送到庄子上的那副棺椁没钉死,明里下葬做法场,暗里让一个信得过的鬟儿跟俞姑娘一道, 在后头山里的庵堂里安了身。
隐姓埋名、离尘索居这种事儿,诗文传奇里听着逍遥似神仙, 可真落在了实地、落在身边人身上, 其实沉重得很。
谢昀原意是差长随去访一访芳冢在何处,好择日前去拜祭,谁想柳暗花明,竟然打听到了他有缘无分的未婚妻尚在人世。
这事儿可大可小。而今王遥倒台,暂且没有人存了心要对付俞家, 可所谓清流之首,究竟仍是宦海一粟, 倘或将来颠簸沉浮,岂不是留了个明晃晃的把柄?
好歹得将欺君的大罪名撕掳开。谢昀故技重施, 又当着皇帝的面儿泥首请起罪来:“陛下英明!微臣之于郡君,犹如驽马之于麒麟、寒鸦之于鸾凤,实在天冠地屦,岂止不堪为配,连名字放在一块儿都是荒唐至极。幸有陛下高瞻远瞩,皇后娘娘信中指点迷津,给了俞家一条明路,以伏今日拨乱反正,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且代两家叩谢天恩!”
俞世伯如今颇不待见他们谢家,信的事儿是听庄子上人说起的,详尽内容谢昀不得而知,但一想到自己妹子受了皇帝何等逼迫,心里便恨透了这金玉其外的小白脸子。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不仅不能同他算账,还得先把人天花乱坠地吹捧起来——乱扯红线的是愚妄阉竖,不足为凭;您要是贤明之主,就得让大伙儿各得其所、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