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21)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暂歇片刻,两人沿山道返回席上,出屋门时,夜风刮乱了提灯穗子,龙可羡低头摆弄整齐才走。

明懿看着那撮被攥在手心里的灯穗子,说:“哥舒公子很疼爱你。”

“疼爱的,”龙可羡点头,“我也疼爱他。”

明懿看向山间冷苍流翠,声音放得很轻:“我很羡慕你,从前有人告诉我,皇室里没有兄妹,哪怕是一母同胞也敌不过那顶九旒冕,我不信,最后落得远嫁属国,举步维艰的下场。”

她抚着小腹:“你知道我为何回来吗?”

龙可羡知道:“带粮。福王卷入侵占民田的风波,你带粮食,叫明勖不要罚他。”

“这是其一,”明懿说,“其二,我是入王都为质的。”

“为质?”

“府中不太平,我将有孕一事遮了下来,只有自小跟着的嬷嬷知晓,但这消息,仅过了三日,就传到了明勖手里,”明懿停了很久,“他要我借送粮的由头入都,诞下世子之后,常居王都。”

龙可羡还让她走中间,免得踩了湿苔:“这里不好吗?你在这里长大。”

明懿良久才说:“物是人非。”

龙可羡歪头看她。

明懿忍不住,也摸了摸龙可羡垂下来的细辫子:“或许从来不曾变过,是我转不过弯,兄长温吞,却总是要比我更知道取舍,我看着利索,却总是耽溺在亲缘情分里。我不曾与他争过什么,甚至他登基之后,复起几位清流老臣,也是我从中调和,我希望他得偿所愿,没有想到他所愿人事里没有我。”

“听起来,明勖做错事了,但他是皇帝,是哥哥,你没法同他生气,”龙可羡若有所思,“若是我哥哥,我会教训他的,关起来,打一顿。”

走到圆拱门前,明懿沉默良久,她们对教训二字理解不尽相同:“你会同他争吗?”

“不争…… ”龙可羡扬起下巴,相当豪横,“我给他!”

“他若是什么都有了,不要你了呢?”

龙可羡诧异道:“我能打能算,还很漂亮,没有比我厉害的,他疯了他不要我。”

明懿笑起来,此时前边有嬷嬷提灯找来,龙可羡见人就问:“你见到我哥哥了吗?”嬷嬷紧着搀住明懿,闻言思索片刻,指了个方向:“哥舒公子在清风阁二楼,正饮茶消食。”

龙可羡把穗子放下来,捋了捋顺,穿过两捧酽酽绿烟,看到楼阁二层风门大开,阿勒坐在躺椅上,眉眼敛下来,浑身懒筋的模样,把玩着手里一枚铜钱,月色很薄,轻轻敷在他肩臂,柔化了那层攻击性,看不到蹴鞠场上猛力冲撞的狠劲儿。

龙可羡正要喊人,就见躺椅后边压下道影子。

许甯提着酒壶,走到阿勒身后,不知说了句什么。

有点不同的。

许甯和阿勒讲话的模样。

她生得英气,说话时微微弯起眼睛,就有点儿反差性的柔和,不知讲到什么,甚至带出了小幅度的动作,看起来专注而沉浸,仿佛对周遭事物皆觉寡淡,只对眼前这人表露出兴趣。

带着骄矜,带着挑剔,还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龙可羡纳闷儿:“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躲到上边去,是悄悄话?讲秘密吗?”

明懿神色莫名,不知如何开口。

龙可羡攥住提灯,很不高兴,两步就晃出了树底。

阿勒不可以和别人有悄悄话的。

第88章 不清白

铜钱摩挲在掌心, 边缘盘得锃亮,阿勒仅从脚步声便可以分辨出来人。

“若要找地儿饮酒,前边主阁又高又宽敞。”

许甯原是刻意放沉的脚步, 闻言抬手捋了下耳发, 把酒壶搁到门边:“有酒无伴, 喝来有什么乐趣。”

阿勒仍旧专注在铜钱上, 只指了指穹顶:“邀月。”

“那是雅致之士做的事儿,我是个俗人, 就喜欢邀知音共饮,”许甯轻轻笑了笑,“哥舒公子不是讲究陈规腐矩的人吧?”

阿勒慢悠悠应:“难说,分人。”

许甯像是找到什么突破点:“嗯……若说对我格外讲究规矩,说不过去啊。”

阿勒抬起头, 看了眼弦月爬过的路径,才说:“跟你没有关系。”

他只是对某一个人, 格外不想讲规矩。

“我听过哥舒公子事迹, 斩东道, 焚三岛,灭六惑做得很利落, 乌溟海数万不愿归顺的海寇悉数死在这三年里,局铺得够广, 手伸得够深。我原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但今日午后一见。”

许甯缓缓往前挪一步,影子斜铺,碰到了阿勒肩膀, 近乎气音:“有些事,还是得眼见才够劲儿。”

随后转换了语气, 轻轻呵声:“两年前春日,在亥二航线上,你我有过短暂交锋,那时你略占上风,烧了我两条战船,自那我便记住你了。彼时距离太远,如今楼阁一见,你也不是这么遥不可及的一团传说,敞开了说吧,我对你很有兴趣。”

阿勒终于从半躺的姿态起来,坐直,脱离她的影子,看她一眼。

那眼神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带着在宴席根本没有往她身上放过一眼的陌生,还有点兴致寡淡的意思,像看一棵枯树,一扇薄窗。

但许甯并不在意:“明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王都,我不能不多想,是你的手笔吧?用明懿牵制明勖,天家内斗,你才能高枕无忧。”

她抱着手臂,姿态有点儿傲:“你挺聪明,我同样不差。你有强兵我有能臣,若你我能联手,让这天下易个姓氏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从模糊暧昧的角度直切权势,字字句句都直攻靶心,没有转圜。她此前也耍了个心眼,先用言语把阿勒架高,仿佛若是阿勒当真名副其实,具有野心与魄力,就该对这提议动心。

阿勒想的却是龙可羡,她绝说不出“我同样不差”这五个字,同样意味着莫须有的对比,对比显出自信薄弱,不差更是降势。

他目光温柔,许甯凝滞片刻,正要迈步,听到他说:“站回去。”

许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欣赏哥舒策,是基于哥舒策的手腕和能耐,以及严密广阔的海上版图,容貌只是个切入口。她知道情/欲打不动这种人,但情权相织的网具有足够吸引力,凭什么只换来三个字?她没受过这种挫,也想不明白。男人,脑子里搁的不就这点玩意儿么?

“若你对成事之后分权有顾虑,”许甯咬牙,“我可出面,请求兄长赐你属国封地。”

阿勒没说话,因为他瞥到了楼下一晃而过的影子,他转了圈铜钱,才说。

“王位上坐姓明的,还是姓许的,对我而言没有区别,福王也未必有明勖好相与,你算盘打得不错,话放得很潇洒。”

他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无声地笑了笑。

“可惜眼界稍欠,未明局势,仅靠夸夸空谈就想钓人上钩,我不知道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这般好钓。”

许甯也听到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她觉着气势被压了一头,脸色不好看:“究竟是虚是实,不妨先联手,自可互探深浅。”

在须臾的停顿里,脚步声拐上楼梯。

阿勒说:“想联手共事,好说,以福王之名投帖前来,你还差点资格。”

差点资格,许甯打小就没听过这种话,她转身欲离,走出两步后忽而停下来:“ 没有一个兄长,是用那样的眼神看妹妹的。”

阿勒没说话,斜了点脑袋,示意她出去。

许甯反而稳身不动,讽道:“我以为你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不成想癖好如此殊异。”

“你想得挺多。”

“因为我将你视作对手,与你这种人处起来,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儿,能拓眼界,能往上走,你亦能看到我的能耐,”许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是不甘心,“你我各取所需,床榻事床榻了,双赢的结果,我不明白你有何理由拒绝,为了个小孩儿?你大可放心,即便你我联手,我也不会动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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