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54)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阿勒独自等在大伽正书房里, 这里光线昏暗,他支开了窄窗,把自己晾在薄薄的月光下, 随手拿起小案上的书来看。

他看得心不在焉, 知道不论是昏暗的书房, 还是晦涩的经书, 还有进门前老墉的劝告,都是大伽正无声的冷拒。

但他一只脚已经跨过了天堑, 绝对没有往回退的道理。

远天阴云叠积,起风了,拂得书页哗哗作响,其间夹着轻缓的脚步声。

人还未见,禅香先至, 大伽正站在屏风后面净手:“风大了,关上窗。”

阿勒抬手拨掉了铜鞘, 连花影也从身上爬了出去, 屋里暗下来, 他站在窗下,把一排排灯座点起来, 透过屏风,看到大伽正的身影半明半暗。

水盆里的水荡了一下, 大伽正说:“点这么多盏做什么?”

“亮堂,”阿勒往屏风处走,“看着舒坦。”

总归是要过明路的,亮堂才好。

大伽正听出了这意思, 他不置可否,扯下绸布, 将手擦拭干净,一走出屏风就往矮榻走,将翻错的书页折回去了,榻上的小靠枕拨正了,又倒了杯热茶,这才坐下来,隔着氤氲茶气和阿勒对视。

片刻后。

“跪下。”

阿勒没有犹豫,掀袍子就跪。

行了,一晚上你来我往的试探和深水之下的对招,都在膝盖与地面相磕的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里头尖锐的分歧。

今夜这才开始。

“两年前,穆随伽使告病返回邦查旗,有你的手笔吗?”

从两年前开始细数,这就是要一一盘账的意思。

穆随伽使是跟在大伽正在阿悍尔的左膀右臂,伽台的事情琐碎,需要他在里边穿针引线,而穆随两年前忽然告病,回到了草原最东边的邦查旗。自那之后,大伽正就有些脱不开身,更没有多余时间回南清城来——培养一个伽使不是件容易的事,时间、精力、天分缺一不可。

“有。”阿勒干脆地承认了。

“那年你十七,”大伽正捻掉了杯沿的翠叶,“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

“这怎么好说,要说起来,算年轻气盛,”阿勒语气平静,“穆随伽使跟着您的时间长,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三年前便已经布局了。”

埋了个整年的局,就为了把大伽正支开,他不明白:“你那般早……”

“叔,”阿勒揉了把脸,“那年龙可羡才几岁,我没这么混账!那会儿顶多觉得龙可羡太黏着您,连我也不正眼瞧了,便出此下策,所以说是年轻气盛,搁现在我绝干不了这事儿。”

“现在你起的念头不会比那时更干净。”大伽正一针见血,他抽丝剥茧地想到了更多的细节。

学堂里有个小子送给龙可羡一套精巧的琉璃珠子,阿勒看她废寝忘食地玩了两日,转头给她寻来套花样更多的,等龙可羡过个把月再想起来时,那套琉璃珠子已经在柴房里积灰了。

阿勒不遗余力地给龙可羡请最好的先生,但他们从来待不过三个月,除了一个收为己用的伏缇。

龙可羡只消对别人的东西上点儿心,不需多久,那东西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种畸态扭曲的占有欲,分明就是超脱兄妹感情的最初端倪!大伽正捏紧了杯盏:“我若是早些……早些发现……”

“没用的,”阿勒看着自己铺在地面的阴影,“您说过,遏制欲望是使其疯长的捷径。这些年我令自己做一个兄长,半点界限都不逾越,我以为这是使感情回归正常的办法,但是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远离规避,都无法消减欲望,有时候我看着龙可羡那双眼睛,我听她喊哥哥,便会想,”他轻轻笑了笑,“ 她不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只怎样的恶鬼。”

龙可羡是他养大的小崽。阿勒对龙可羡最初是特殊的占有欲,混杂着怜惜和责任。

他养着龙可羡,实际上也在填补他缺失的亲情。

阿勒把年少时缺失的情感全部倾注在了这过程里,在最初,他没有设想过这种感情会随着年长日久悄然转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他本能地想要斩断她看向其他人的目光,最好只要他,最好只爱他。

“出生不是你的错,双生子带来不详与诅咒这是几代人愚昧的口口相传,在草原上,要破除旧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的事情,大汗曾经那般期盼你的降生,却不能让你在王帐里与句桑和司绒一道长大,这是为父者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大汗不曾亏待你,也不曾溺爱你,他对你付出了远超常人的精力,阿悍尔给了你绝无仅有的包容。我从前怕你不明白,如今怕你太明白!”

大伽正声音沉痛。

阿勒打小通透,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有撒泼打滚,只是搓了搓小卷毛,很平静地就接受了。在那之后,阿勒仍旧敬爱大汗,朝夫人撒娇,与句桑有双生子的默契,对司绒关怀备至,那都是真心实意的,故而大伽正越发心疼他。

没有想到缺失的就是缺失了。

阿勒与他们隔着的不是一顶王帐,是王帐之外那千千万万个日夜,再没心没肺的小崽也懂得察言观色,再野性难驯的小崽也会在漆夜里想念母亲的怀抱。

那些过于沉重的无可奈何,压在所有人头上,旁人尚且可以通过弥补与关怀来消减愧疚感,但阿勒只能接受,还得笑着接受。

于是爱溢出来了,酿出了少剂量的毒。

那个出生就带着小卷毛的小崽,永远被留在了阿悍尔的草影叠障中,走出来的是哥舒策。

阿勒是太明白。

他比谁都要早地意识到,这爱再好,也不是原本模样,从他站在大帐的另一段,遥遥望向母亲温柔的双眼那刻开始,那层归属感就被剥掉了。

他开始漂泊,流浪,阿悍尔一碧万顷的草野盛不住他的野心,他也不会为谁停下。

然而他遇到了龙可羡。

那个午后转角的一撞,戴着虎头帽的小炮仗把他望着,口齿绵软地喊出声“哥哥”,就把他推向了另一条路。

两个没人要的小崽,多般配。

溢出来的爱无处盛放,悉数灌注到了龙可羡身上,连同那点少剂量的毒,这种畸变的爱欲是早就注定的。

“您若是为此动怒,我担着,但我不服。”阿勒跪在下首,屋里风很静,连影子都不动。

他为什么不能爱龙可羡?

他们不会受到来自相同血脉的诅咒,只有超脱骨血的亲密无间。

大伽正砰地把茶盏搁下:“她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阿悍尔草野上挥鞭策马的才是我嫡亲妹妹!我见她一遭,便不自主地心爱她,我轻浮浪荡,见她长大便起邪念,”阿勒身板挺直,“我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定了。”

大伽正颤着手:“你敢把这话对小羡说一遍!”

阿勒平静地说:“对着龙可羡,我也是这说辞。”

大伽正平素温文儒雅,修的是平常心,行的是逍遥道,已经有十数年不曾经历这样剧烈的心潮起伏。

“你这混账!”他霍然站起来,“这是你口口声声的心爱,你将小羡的意愿置于何处?”

大伽正的怒来自于此,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不懂吗?风雨并肩的默契他不懂吗?他看得明明白白,龙可羡心性纯稚,她对阿勒的感情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那是喜爱和依赖的混合体。

阿勒却执着地要在这感情里注入浑浊的欲望。龙可羡毫无防备,待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兄妹情深里,不知道坏胚已经悄无声息地生出了更大的贪欲,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天真地对着哥哥撒娇,懵懂地对着哥哥说喜欢。

这和趁虚而入有什么区别!

“您别这样悲观,说得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阿勒摊手,“日久生情这事儿常见,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龙可羡身上?您心明眼亮,这么些年,没有谁比我更懂得如何爱她,”他停了停,“龙可羡除了我,还能爱谁?还会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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