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76)

作者:明灵不顾 阅读记录

这位曾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帅,从修罗血池走出并曾一度登临高台、屹立于众人面前的一方重将,他的面容在此刻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多大的不同,而身上的一袭墨黑战甲依旧被敌血濯洗熠熠生辉,又宛若是至寒的坚陨,不带一丝温度拒人千里。

而在司马厝的眼中,他却没有凛然如天神,倒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怪物,陌生至极。

“是,末将有罪。”那副将神色复杂,抱拳躬身终是未多开口,脚步极为沉重地朝那倒地的孩子走去。

本就是自作主张,想让娘俩再见上一面,受罚也就认了。

棱石刺硌而无察,身下所触坚地有如看不见的囚牢。司马厝愤愤地瞪着那高高在上、开口间便能掌控生杀予夺的将领,如鲠在喉,凉若血空只顷刻又被那血腥的烈酒兜头浇得发辣发苦。

自以为是,独断专行,铁血心肠。曾经多年相处以来小打小闹的不满也被无限地放大,将“父亲”二字都给凐灭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

在他生辰时对他不闻不问,在他病躺床榻时对他冷眼以待,无数次将他的期盼淋了个透……不及叔叔一星半点。

“横裹之辱,颜面有失,抛可挽之……”

又有周遭细碎的议论声传进耳中,激得司马厝听了一时再顾不上什么忤逆不孝之过,他所做的激烈挣扎举措全然无效,只能任凭被副将死按着带着下去,却仍是执拗地回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霆那张冷酷的脸,质问声声若凿坚之杵。

“难道娘成了横裹女就不是人了吗?你凭什么嫌弃她丢弃她?你以为你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高高在上多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是一个连妻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罢了,还谈什么护国安民?司马霆你配么哈哈哈哈……”

头一次直呼名讳,头一次这般情绪失控,可他根本就枉为人夫人父!

司马霆却对儿子愤怒的话语如若未闻,既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其他的任何情绪。他只是兀自将枪尖一转,在冷地上划出一道似再难弥补的裂痕,转脸时用那隐于兜鍪暗影里的沉目,在无人知晓时,眸中若已汇聚了他此生所有的情感,此刻都投到了一个方向,狼狈屈于人下而形销容枯的,他的妻子。

知他看过来了,赵枳姮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脸去躲避,却被敌将拎起来,迫得昂起头与司马霆隔了人海硝烟正正对视。

“都死到临头了别嘴硬,唤你丈夫退兵,容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下颌被紧紧箍住,糙手强捏开她的嘴,赵枳姮的眼角只一滴泪滑落,始终无声。她不该让他们为难的,早知道的,可她只是,想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还有,阿厝还未在她面前试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本约好了改日穿来给她看的,可她还未看见。

她不能失约。

“为将臣者身披明甲,当挥兵遣卒禁暴征乱,杀破虏,复烟陲。”司马霆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这冰锋所指的沉霭,而搅碎了漂浮绿萍上的晶露,“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甘以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及尔逝,失同偕。

泪转瞬即被烈风吹干了,残痕似是对昨日的铭记,赵枳姮却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勾出一抹笑。知足了,也释然了,只是余光中的孩子还是那么的倔,那么的不听话,顶撞了他爹,日后可还会有谁护着他?

司马厝痛骂的话在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默默地盯着前方,连感知悲愤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这即是他的父亲,他敬畏又敬仰的父亲,终是做下决定弃了他的娘亲。司马霆可过关斩将,可亲慰邦邻,却不能多将一些柔情给妻儿……

昔日的苦楚漫上心头,过路却非刀枪不入的荆棘武装。

怨恨的根深埋在地里很多很多年,朽没朽,烂没烂,谁也不知道。

“你叔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你过早地负重负累,自困高台。”广昌伯在这时恰好瞥见不远处的司马潜朝这边走了过来,他面带着微笑继续解释道,“而是望你自由恣扬。平明相驰逐,挟此生雄风[2]。”

“老半天了,都给我侄灌输了些什么?少来教化人的那一套。”司马潜脚步加快,佯怒道。

广昌伯无奈地一笑,摇头说:“非也,司马兄多虑了。”

听着这两人的客套,司马厝只是静静地凝望了司马潜好一会儿,才涩声喊了声“叔”,倒让司马潜听后愣了愣,顿时止住了同广昌伯那滔滔不绝的话头。

“礼举虽仓促了些,非面面俱到但所幸人至礼至,既加有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至于给你的表字实是早就定下了的。”司马潜沉吟着道,“为‘忆之’二字。”

“叔赐的字,我自是乐意。”

“不,不是我。”司马潜肃色道,“是你的父亲,在许多年前为你取的。”

司马厝眸光一寒。

斯人已矣,惟忆之念之。这算什么?司马霆给出的,迟来的解释吗?解释他并没有自私凉薄,解释他对妻子的死并非没有感伤吗?难道他就这么地没用,连亲口回答自己儿子的质问都不敢吗?可他分明是那般的自大妄为。到了现在有何意义?

迎着叔叔征询般的目光,司马厝只是若无其事地弯了弯唇角。

司马潜从来就不擅长领军打仗,司马厝是知道的,可叔叔临危受命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克服困难、重整散乱军心,中间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心酸?这些司马厝都不知道。

犹记其只愿摘取月光一捧,恋枕过舟清风二两,以文游览八方。可司马潜又分明是在司马霆故去后临危受命自承了那最重的担子,受了那最沉的枷锁,却仍是希望侄子能够自由。

“叔,说好了要亲自下厨的,合蒸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司马厝的声音已与平常无异。

“哦,哈哈好!”司马潜反应了一瞬后乐了,两步走过来伸手扳过侄子的肩膀,“就今晚,酌大白,话常情。”

灶火起时,对桌共食,冷暖同知。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土冠辞》;

[2]摘引改自《少年结客场行》

(本章完)

第58章 照无眠 风停了,却并未揠旗息鼓

每至近年,京城的百姓们都陆续走出屋中来到大街小巷上采购年货,就连那些甚少出过闺门的妙龄少女也都相约出门为自己添置首饰,裁剪衣裳。民间这么热闹,宫中也不例外。一场官宴是少不了,既为了保佑京朝来年风调雨顺,也是为了迎接地方官员与军侯回京述职,文武百官均要携眷参加。

虽说是君臣同乐,众人却也心知肚明,这宫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臣子在君面前也不可能毫无规矩。

还未开席,宾客稀至。司马厝在前头随意地坐着,偏头看着在一边沉默得像块木头的久虔,问:“前夜你去哪了?唤不见人的。”

“属下知错,可有耽搁事?自愿领罚。”久虔肃道,收敛了原先的思绪。

“又没要追究你这个,你的剑——”司马厝低眸,望了望他原先佩剑的位置,说,“是用腻了,还是嫌它用不称手?报备一声,要什么回头给你换。”

久虔常年带着剑都不离身的,又能把半条命给搁那去跟自暴自弃了似的,好好的索命利器被扔晾在了院角一夜,今早差点就被打扫的当破烂给收了。

“不,不必。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久虔讷道,他根本就无法说出心里的压抑和挣扎。

寒凉会从剑身爬上他的手臂,继而侵袭遍了全身,那是让人自责的罪证,在司马厝的冠礼之上时,他就下意识地想要丢开剑,可又明知在不久后他就又会将之重新收起,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忘。

“既已退,凭何联系?”司马厝问。

太监旋即朗声宣道:“龚氏攸德,温婉淑德,为六宫表率、天下之母仪。内驭后宫诸嫔以兴宗室,外辅圣躬以明法度,有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特授金册印尊为贵后,钦此。”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