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11)

我放下琴,席地而歌。我的悲伤已不需要酝酿,在任何时候它都能水一般从我指间倾泻而出。我依旧无语。

一曲终了,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周围的穿着华丽的侍从们也在唏嘘着。

末了他终于又笑了。

他说:“我很幸运,初见你时没叫你弹一曲。如果当时就听了你弹的曲子,我不会再有征服天下的欲望。”

“那现在呢?”

“现在?已不可能回头了。”

他久久地笑着。

“但我还是很失望。我宁愿你一直是个成功的筑者,或者成功的我的手下,而非两者皆是。你为一个该死的男人背叛了我,这样太不理智。

“如果你没有遇见他,你会是将来这个天下的栋梁之臣。

“但现在你的罪已无可赦免。你几乎害死我。没有人能够轻易背叛我。

“本来你死十次也不够抵偿你的罪,但你的琴实在是太动人。我不会杀死你,但也不会就这样放过你。我会弄瞎你的眼睛,把你留在我身边。你穿女装的样子很美,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

“我不愿意做你的臣妾。”

“那你可以随便找个偏僻角落住着。因为你瞎了眼睛没有杀伤力,秦宫内你可以随便行动。但你不可以离开宫殿,你要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你死。这是对你的惩罚。”

二十四

“你知道清角吗?那本是天上的神听的音乐。但很多年以前,一个叫师旷的琴师向晋平公演奏了这支曲子。当时有大片的乌云从西北渐渐蔓延到整个天空,有风呼啸而过,带来冰雹般的大雨。屋上的瓦全部被风掀下在地上跌得粉碎,台上挂的帐幔也被撕得粉碎,盆碗都从中间裂开。后来晋国遭了三年大旱,晋平公也生了一场大病。

“师旷是我的师祖。他纤长的手指他天赐的琴艺他哀伤的灵魂被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并继承。普天之下,没有另一个人的琴会弹得比我更好。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为你演奏一曲。”

眼前那守城的侍卫笑了,然后一手把我拨开。

“我听说过你,你是第一个背叛了秦王却能活下来的人。听说你的琴声能让天上的云停住脚步,能让河里的流水改变方向,能让战栗的人们变得平?,能让鲜血上开出花朵。

“但我不会听的。因为听了你的琴便不会再有欲望有活下去的本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守门的士兵,我不要音乐,我要赚钱养活我的家人。”

“那你能开城门让我出去一趟吗?我就去一趟乱葬岗,天明之前一定回来。你应该相信我,因为除了这里我别无他处可去。”

“你能去哪里与我无关。如果是其他人来请求兴许我还会放他出去。但你是不可能越过这道墙的。秦王下了令,绝对不能让你出去。这是对你的惩罚。”

“好了,我不出去了。那你能帮我找点铅来吗?”

“你要铅做什么?”

“只是为了我的音乐,没有别的企图。我眼睛瞎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求你帮我。”

二十五

又是冬天了。

我在城墙上站了一夜。风不断呼啸而过,冰冷的墙砖冻僵了我的手。

我向东而站,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现在的天上是乌云密布还是繁星满天,也不知道周围有些怎样的人,会不会有他站在人群中默默看着我。

我想,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差人送了个信给秦王。我说我作了新的曲子,希望他能做我的听众。我要在城墙上为他演奏这首曲子,这曲子会是过去那个时代的绝唱,从此以后,几万年内,不会再有第二支类似的曲子出现。

听别人说这天阳光很好。但我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黑暗是好东西,不会有人打扰我,无论是灯火还是阳光,都再不可能影响我的哀伤。

我在城墙边席地而坐,风夹着我的音乐送向人群的方向。我的曲子哀伤到决绝,我知道,这是最后的筑音。

我忘乎所以地奏着,我奏出哥哥干净的面容纤长的手指、蓟萧索的土地、杨柳浅笑的脸、燕王迷茫而愤怒的声音、咸阳的桃花、易水的风、香浓的狗肉气味,还有滴血的筑。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我知道他们被我的琴声感染然后沉醉。如果现在有人流泪,所有人会跟着一起哭。

还剩下最后一个音,我的手停了下来。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等,但最后一个音,不属于我的手和这琴弦,它属于这把琴,和我、和荆轲的生命——

在他们回过神之前,我用尽全身力气,把灌满铅的筑,狠狠向着秦王所在的方向扔去。

最后一个音,应该是这把筑撞击后碎裂的声音。

他们都会听见。

而我终于没等到最后一个音出来,在人群发出骚动声之前,我轻轻跃下了城墙。

风拂过我的脸我的衣裾,我的长发在空中散开来然后飘飞。我知道我终于还是越过了这面墙。最后一次,我还是背叛了秦王。

向着未知的遥远的地面一直飞着,我轻轻地笑了。

二十七

过了很久,嬴政和他的侍从们才从惊惧中醒过来。有穿甲的卫兵纷纷拥入,围在他们四周,手中的刀戟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明晃晃的光。

他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回头看见身边断裂的筑,有灰色的铅缓缓从筑内流出。周身渐渐渗出冷汗。刚才那一下,真的好险。

可惜了这把好琴、这个好琴师,他又想到,不过这首曲子的结尾倒是真不错。几万年内不会有比这更动听的音乐出现了。

人们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头,看见文武百官纷纷跪在脚边,大声念着“陛下洪福齐天”之类的话。

他挥挥手,一副山崩于前而

色变的样子。

“死了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人们一时觉得局促,不知他在问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有伶俐的官员把头探出城墙往下看,然后回过头来说:“死了。”

死了就死了罢。

只是不知到底是荆轲成就了他,高渐离成就了他,还是天成就了他?两次这么危险的行刺都杀不死他,不是真龙又是什么?

脸上带着笑意,他的目光越过百官越过城墙,越过咸阳城内层层叠叠的院墙,越过城外驻扎的戒备森严的军队,一直落向未知的遥远的东边。冬日的太阳将一切照得明朗通透,锦绣山河,本该属于这文成武治的国家。

死了就死了罢,冬天仍在继续。

——原文见西汉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后记

如果说《刺客列传》中诸刺客以荆轲名气为最高,相信并不会有多少人提出异议。

很小的时候,便听说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虽然并没有成功,但总觉得从“风萧萧兮易水寒”那一句离歌开始,他的传奇便注定要为后世所知。

在故乡萧索的易水之畔,英雄唱着离歌,走向一个一去不归的地方,这样的情景,如此悲伤,却又如此美。

长大一些后才知道,原来“风萧萧兮易水寒”这一句词并非由荆轲所唱,而唱歌之人高渐离,竟也有着与荆轲不相上下的壮举——荆轲死后,他隐姓埋名,设法接近秦始皇,用铅灌于筑中,举筑击秦皇,不中而为秦皇所诛。

也许是嬴政注定成为那天命所归的人罢。荆轲的命、高渐离的命,加在一起竟都不能伤他分毫。在那之后,他一统七国,他改朝换制,他让那充满动荡与不安的朝代终于一去不复返。

可也就是在那之后,任何一本史书中都再也找不到刺客的影子,没有了琴师也没有了义士,历史变得功利、单调而充满阴谋。

并不是说这样就好或者是那样就不好。完成统一大业结束了数百年的动荡与不安,大兴土木却留下了值得中华民族世世代代骄傲的宏伟建筑,从来没人否定秦始皇对历史作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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