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90)

作者:燕折雪 阅读记录

御医这时已走到门口了,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温齐站在原地,凝神思索了片刻,便疾步返回了内室。

华滟次日醒来时,额上伤口早日敷药包好,再除了头颅深处淡淡的隐痛,全身上下再无不适。

她微动了动指尖,趴在床边的人便醒了,见她睁眼,眼里顿时迸发出神采来。

华滟抬头看他,温齐一夜未眠,下巴上连胡子都冒出来许多,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里,盈满了喜悦。

侍女惊喜地叫声响起,恍惚间,华滟想,能守在床前侍疾者,世上夫妻有几人?

第85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5

一夜未眠, 温齐看起来沧桑不少。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清亮的,见她醒来,盛满了喜悦的莹光。

华滟张了张嘴, 想说些什么,只觉嗓子疼痛难忍,难以发声,是昨夜痛到极致时用得太过了。

温齐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必开口,他捞起华滟的手包在掌心, 那温度将华滟冰凉的手也渡得滚烫。他道:“御医来看过了。你平日里……太过劳累, 往后还是要好好休养。宫里的事务倘若忙不过来,可以请广德姑母代为主持,家中事务便让濯冰处理……须知你身体才最为贵重……”

广德姑母, 即是广德大长公主, 五年前宫变中幸存的皇室长辈之一。

华滟虚弱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温齐一字一句地叮嘱, 微微颔首示意她知道了。

温齐仍是不放心,这一日他只简单洗漱后便又回到华滟身边,端茶倒水,擦身喂药, 一桩桩均不曾假手于人。

华滟才发作过,还有些昏昏沉沉。新开的方子熬出来的药汁苦涩无比, 熬这一碗药, 熏得整个院子都带了药材的苦味, 她喝下去竟好似不觉得苦!

服侍的女使们暗暗称奇, 濯冰和雀蓝看了却愣了好一阵了。

华滟向来畏苦,连才十岁的素商都看得出来, 还亲手做了腌杏子给她送药,可这……难不成这一摔竟连甘苦都能忍了?

濯冰同雀蓝对视一眼,不敢说出心底的那个判断。

灌下几次汤药,又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华滟终于能起身了。

素商早就来扶,慢慢地扶着她走出房门,在院子里小逛。

华滟这才注意到,房内房外,凡是尖锐有角的器物和家具,不是折了角就是叫人缠上了一圈厚厚的布垫。

华滟瞧着奇怪:“这些是做什么?”

下人不敢答,素商细声细气地说:“都是姑父吩咐的。”她虽是皇女,但都随着华滟称呼,故而温齐也被她唤作“姑父”而非“王爷”。

华滟愣住了。

她再没想到,他能心细若此。

待到走累了回房时,同安神香一起点起来的,还有那只碧玉的烟斗。填了半袋芙蓉膏,用香点燃后散发出幽幽的香气,甜腻悠远似大食进贡的蜂蜜药酒。

华滟就着雀蓝的手倚在床头抽完了一袋,睡意也就沿着脊椎爬了上来,还来不及去思考那折磨她的头疾,便陷入沉沉梦乡。

华滟病症暂愈的传出后,府前又门盈若市。

只不过这一次接待他们的不再是府中女官,而是铁甲铮然的士兵。

正是温齐带回来的亲卫。

他们不若女官温柔和蔼,板着一张脸,不管你是张公的外侄孙还是威远侯府的连襟,通通拦在门外。

便有那等了许多天的士子瞪眼问:“凭什么拦我们?”

亲卫嗤笑:“抬头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胤、胤国公府……”来人两腿发软,语气中已然发抖。

亲卫正色道:“那不就是了,这里是胤国公府,无名无姓之人,也配求见我们主母?还不快滚!”

见亲卫开始赶人了,围观者一哄而散。

雀蓝得了素商吩咐要出府一趟,回程行至二门时刚好听见门口的动静,她默了一默,未曾参与,只是脚下拐了个弯儿,走向华滟居住的主院。

华滟听完回禀的消息,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坐在窗边,仰头望向湖边那株巨大的桂树。本就不甚康健,如今,她两颊上连一丝血色都寻不见。

雀蓝望着华滟,见她整个人仿佛要融化在这盛大的日光里,身形模糊不清,心下忽然害怕起来。

片刻后,雀蓝忍不住出声,只听华滟道:“你回素商身边去吧,这事,我心里自有判断。”

雀蓝道是华滟晓得外头拦门那一遭对于他们势力的影响,见她仍跟以往一样明断,心下稍安,便笑嘻嘻地福了一福,出门去了。

华滟仍坐在原地,只是慢慢挺直了背,目视远方,眼神幽微。远处,那道她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一道道回廊信步走来。

该怎样称呼你呢?温齐,齐哥?还是——胤国公、摄政王?

她是真心相信他为她的身体着想,才取走了她进宫的对牌,又调来亲卫守门,明面上切断她和缇卫的联系。又或者,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别的打算。

*

温齐惯是一身青色的长衫,这般文人气的衣裳被他穿着,肩背挺拔,气度沉稳,脚步翩翩,不疾不徐地走来。若他收敛了一身气势,还真像十年前初见那般温文尔雅的书生。

华滟一时有些恍惚。

从隆和十四年初见,到如今长兴五年,不知不觉中,十年转瞬即逝。

已然十年了啊……温齐都到了而立之年。

脚步声清晰可闻。

素商懂事地放下药碗,从脚踏上起身,静静地立在华滟身侧。

帘栊前暗了一瞬,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低头进了房间,华滟望向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温齐侧身让了让,扶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走到她跟前。

温齐道:“殿下,这是大郎。”

——在人前,即便是在胤国公府或公主府,他向来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礼数上一丝毛病也挑不出,那些亲密的话语和亲昵的称呼,他也只有在闺房私下里才会唤她。

华滟微蹙了眉,目光落在跟在温齐身边的瘦小男孩身上。

说是有十二岁了,但看身量个头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模样,甚至还没有十岁的素商高。这孩子极瘦,衣裳几乎都要被他那瘦得硌人的肩胛骨刺破,垂下的一双手又黑又粗,细看之下,竟连府里的粗使下人都不如!

“这孩子之前实在虚弱,养了好些日子才痊愈了七七八八。正好殿下近日康愈了,带他来请安。”温齐说,“大郎,来,见过公主。”

华滟便看到这小小少年默不作声地向前了一步,“啪”一声跪了下去,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这可是没铺软垫的水磨地面!

男孩跪在华滟跟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直响,让人听了不免怀疑他的头骨是否都要磕碎。他的声音沙哑柔软:“拜见长公主。”

温齐负手站在他身后,温和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华滟垂眼。

男孩俯下去的身姿瘦小得可怜,连素商眼底都流露出几分不忍——她不曾忘,若不是三年前姑姑将她抱出来,说不定她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而三年前的她,和眼前之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华滟盯着温大郎看,他的后脑勺上有两个旋儿。今日他洗漱齐整,还穿了一身新衣,不像她第一次见他那样狼狈,只不过为了除掉虱子,他原本就干枯发黄的头发被剃掉不少,剪得短了,像个毛栗子一样刺棱着。他头上的发旋,和温齐一样,是两个。

华滟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扶他:“好孩子,站起来叫我看看。”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脸。

初看去,叫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双眼睛。极黑极深的一双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幽黯地透不出来光来。眼神格外锋利,宛若一柄剑,直直刺向人心。

华滟默然。

想也是,按照温齐所说的这孩子的身世,能一个人从破城的攻战中流亡南下来寻他,必然是有极坚毅的心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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