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101)

阿青微微合眼,露出一个高兴的表情,旋即又因伤势而表情扭曲。

高氏哽咽:“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方才为何要不顾性命安危,为我出头?”

阿青的神情有些黯然:“……我、我刚被掳来时,就已经被糟蹋了,身子不干净了,但你……与我不同,若是叶护愿意、愿意放过你,我就是被……也无妨的……”

虽是萍水相逢,却因一念之善,而愿以身相代。

阿青不认识高氏,也不知道救了高氏对她会有什么好处,但她经历过痛苦,所以不愿让同胞再经历一回。

在张家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在被濮氏发卖,折磨得死去活来时,高氏也从未哭过,但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强忍着的泪水滚滚落下。

她跪在床榻前,紧紧握住阿青的手:“好妹妹,我欠你一条命,你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回中原,带你回故乡,好不好?”

“故乡……”阿青的眼神变得缥缈,“我家门口有条河……河边栽着白杨,春天花开,孙郎会将那些花都串起来,戴在我的头上……”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终至不闻。

高氏紧紧攥着她的手,全身颤抖,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怆然到了极致的悲鸣,伏在床榻上,痛哭不能自已。

薛潭一个大男人同样忍不住,早已泪流满面。

连见惯了突厥人血腥残忍一面的鸿雁,也不忍地闭上眼。

兔死狐悲,同为汉人,阿青的死,仿佛是千千万万被掳至胡地的汉人之死。

只有贺融,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色冷漠,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捏紧了手中竹杖,忽然转身往外走。

薛潭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去找伽罗的麻烦,忙追出去。

“贞观!三郎!”

出门在外,他们不便称呼官职身份,彼此都以平辈相称。

突厥昼夜温差很大,白日里热气蒸腾,入夜就月凉如水,连四周戈壁都透着寒气。

贺融没有去找伽罗算账,薛潭追出来就瞧见他站在月下的身影,不由松一口气,心想以贺融为人,也不可能如此冲动。

“三郎。”薛潭走近。

夜色隐隐描绘出远方山峦的阴影,近处帐篷一大片一大片的亮光,篝火烛光,人影晃动,却无法映入贺融内心,令他温暖片刻。

有一团火,正如不远处的篝火,正在他心中燃烧,越发灼烈,几欲爆发。

贺融想起今日稍早的时候,薛潭跟阿青说,想带她回中原寻找父母亲人,那时自己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真定公主,说服她与朝廷合作,他觉得薛潭有时太多情,多情误事,太过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很容易耽误正事。

但是转眼之间,这名叫阿青的女子,却在看见高氏可能受辱时,冒险上前搭救,以致于断送了性命。

朝廷派人出使西突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边境安宁,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

如果贺融愿意,他可以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他在父亲、在皇帝、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那样。

但他心底再清楚不过,其实自己不过是为了挣一条往上走的路,因为他身有残疾,所以注定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因为他庶子出身,又背负生母的罪名,所以注定走的路要比其他人艰难。

他不避艰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性命和前程来孤注一掷,那些家国大义不过是披在外面的一层华衣,说到底,他贺融只是为了自己,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心中只有成败的人,

贺融头一回意识到,他这个能为自己获得巨大政治资本的计划,其实对于像阿青这样如同蝼蚁的百姓,是有何等珍贵的意义。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三郎?”薛潭觉得沉默的贺融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反常。

“你跟我来到这里,有没有怕过?”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薛潭:“有你在,不怕。”

贺融:“说实话。”

薛潭轻咳一声:“有。”

贺融:“为了出人头地,在你家人面前出一口气?”

薛潭:“一半是吧。还有一半……就当我是少年热血未消,想效仿张骞班固,助朝廷重现大汉版图吧,虽然这个愿望,现在还遥遥无期。”

贺融沉默片刻:“在你眼里,我是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薛潭摸摸鼻子,干笑道:“老实说吧,一开始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今日听了你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话之后,就信了七八分,尤其是现在。”

贺融蹙眉:“什么意思?”

薛潭:“若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忍目睹而离开?你不是无情,只是藏情于心,不肯轻易外露,这样的人,外冷内热,若将来哪家女子得了你的青眼,你必是用情至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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