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流年(19)

他的病甚至不像季乐那样时好时坏,拖到最后才一发不可收拾。他只是照常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他们师徒三人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莫说药钱,连诊金都凑不出来了。虞小鼓和季乐四处求人,若男儿膝下当真有黄金,只怕宁国已遍地黄金。然而不知是否潘九戏没有这样的好命,又或者宁国没有这样的好人,虞小鼓和季乐求了整天才求来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为潘九戏诊了半盏茶的功夫,抛下一句“准备后事罢”便转身离开了。

在用稻草和枯叶铺成的病榻前,虞小鼓和季乐分跪在两旁,一人握着潘九戏一只手。三人沉默许久,直到掌心握出汗来,虞小鼓才率先站起来:“师父,你坚持一下,我们去临安。那里是京城,有许多厉害的大夫和好药。”

潘九戏病的全身无力,可他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继续向东行进。

第二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虞小鼓和季乐轮流背着他继续赶路。

因为三人没有钱买药请大夫,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连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处也没有,这无疑为潘九戏的病雪上加霜。如此又过了几天,路没走多少,潘九戏却真正病入膏肓了。

那一晚他突然又有了些精神,喝了一点徒弟采来的冰冷的雨水,硬撑着靠着树干坐了起来。

他将两个徒弟叫到身边,照例将他们搂进自己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到了临安之后,你们还要重新组个戏班子。可惜没有了影人,季乐你的手艺好,只要弄到牛皮,慢慢地一个个再做出来就是。牛皮要用钱买,你们又没有钱……唉,小鼓你的字写的漂亮,又读过圣贤书,你可以替人抄书。季乐你可以卖画,让小鼓给你题字……你的画是真的漂亮……可惜了……”

季乐听师父一口一个你们,心中惶恐不安,拽着师父的衣襟紧张道:“师父,再过几天就到临安了。到了临安,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小鼓说过,临安气候宜人,临安的水包治百病……”

板了一辈子面孔的潘九戏难得露出了笑颜,艰难地抬起手,慈爱地摸着季乐的后脑:“师父老了,除了唱影戏,师父什么都不会,只能靠你们养着。以后你做班主,小鼓做副班主,师父为你们烧饭做菜……”

季乐哽咽道:“师父,徒儿愿一辈子做饭给你吃。”

潘九戏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这仗也不知要打多少年,金人抢了我们这么多土地,一半的国人失去了家乡,就是把它们都抢回来恐怕也得好几十年罢。国家未定之时,若有什么大家贵人要养着你们,若非走投无路了,万不可答应。这时局动荡的很,凤凰明天就成了落水鸡,说不得便连累你们几个。纵是不连累,当惯了家鸡,怎还做得了野雀?”

季乐和虞小鼓对视一眼,双双乖巧地应道:“是,师父。”

虞小鼓闷声道:“师父,回了临安,我不想再演皮影戏。我愿寒窗苦读,考取功名。”

潘九戏再度板起脸:“胡闹。我当初收你为徒时已让你想清楚了。你入了这一行,就该以此为生,怎能有别的念想!”

虞小鼓还欲分辨,被季乐扯了扯袖子,看着潘九戏一脸憔悴的病容,他便低声应了,不再辩驳。

季乐道:“师父,我和小鼓还没有出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师父的病快些好起来,我还想听师父……”他哽咽了一下,“听师父唱《霸王别姬》。”

潘九戏愣了愣,旋即露出释然的笑容:“是啊,你们还没有出师……为师能教的已不多,今日便是你们出师之日,可惜此地无锣鼓亦无水酒……为师现就唱一曲霸王别姬,作为你们的出师之礼。”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潘九戏的声音越唱越轻,季乐咬着下唇将脸埋入他怀中,虞小鼓抬袖胳膊遮住眼睛。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四面楚歌声……”潘九戏阖上眼,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意,手从季乐的肩头滑落。

这一阖眼,便再没睁开。

翌日,虞小鼓和季乐花了一天的功夫用树枝为潘九戏打了个简棺,就地将他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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