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劫(285)

其后, 晏真人自黑暗中一步踏出。

他手提出鞘长剑,一路走到翟玉山身前, 复杂难明的目光牢牢盯住翟玉山。

他轻声问:“为什么?”

翟玉山道:“我亦不知。”

晏真人:“为什么背叛剑宫?”

翟玉山目光晦涩。

是真相大白了吗?是度惊弦给出了完善的方法,是薛天纵终于找到了所有的罪证吗?

有恐惧也有憎恨, 有冲动也有惊慌。

但翟玉山以绝大的毅力盘坐在地,叫自己神色不动。

他缓缓说:“掌门,我从未背叛剑宫。”

说罢, 他住口不语, 闭上双目,引颈待戮。

晏真人进入了牢房。

他手中之剑高高举起,重重挥下!

鲜血溅起,剑尖敲地。

翟玉山的肩膀陡然一松。

他的脖颈被划破了,但是头颅还在, 思想还存,还能呼吸与行动。

我赌对了。

极致紧张而生的冥眩之中,他长长吸气,长长放松。

掌门果然拿到了证据,但证据并不指向他!对方之所以过来,只是来此做下决定之前的最后一诈!

现在——

他睁开眼睛,双目凛凛,看向晏真人。

我彻底没有嫌疑了!

山牢之内,两人相对无言,远处,齐云蔚似哭似笑,似歌似泣,声音断断续续,在这山中九转低回。

晏真人突然跌坐在地。

他手上一松,长剑啷当,连声叫着翟玉山的名字:“……玉山!玉山!”

对方的颤抖这样明显,让人能够轻易窥探到他心中的想法。

剑宫三大长老,齐云蔚年纪最小,天赋最高,性情最是灵犀讨喜。

她是端木煦与自己的小师妹。

端木煦虽与自己不对付,小师妹却同他们两人都交好。

她还是晏真人亲手带大的孩子,虽无血脉师徒之名,更有传承延续之实。

如今,不是父女决裂胜似父女决裂,不是师徒反目胜似师徒反目。

此情此景,岂不较之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为残酷!

翟玉山的声音很低,也很稳,他按着晏真人的手,缓缓说:“掌门,齐云蔚疯了。这个结果,足够了。”

他抓着晏真人的手,此时晏真人心情激荡,全无防备,两者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暴起发难,将其刺死!

……但这不够,这不够。

我潜伏剑宫如此之久,几经周折到了今日。

我不止要杀剑宫一二人,我要剑宫,道统断绝。

晏真人的颤抖渐渐平息了。

他将地上的长剑捡回手中。他的力量流失得太剧烈,此时还手足酸软,不能站起。但时间推移,力量正在回流,他的心情也一点点平复。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人老了,总是擅长回忆。

他想起齐云蔚刚刚上山的时候。

那时剑宫的传功长老还是一个为人遗弃、裹在一块大红破布兜里咿哇大哭的婴孩。

他见这婴孩被剑宫的雪冻得脸色发青,一时恻隐,将她抱起,为她暖身。

婴孩的第一泡尿就尿在他的袖管里。

然后这孩子就笑了。

咿咿呀呀,对着太阳和他笑起来。

晏真人握着剑站起来了。

他推开翟玉山,向外走去。

他的脚步很重很慢,每走一步,就有一层严霜覆盖在他脸上。

他又想起了齐云蔚练功时候的事情。

不过一个转眼,婴孩变成小孩,小孩变成少女。

少女亭亭玉立,练着剑像跳着舞,吸引了不知道多少年轻弟子悄悄围观。

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骄傲。

吾家有女初长成。

静如芙蕖出绿波,动如霓裳舞天下。

晏真人来到齐云蔚的牢房之前。

他再想起了自己点齐云蔚为传功长老时的事情。

庄严肃穆的接天殿中,他怀揣欣慰,怀揣嘉许,充满鼓励地将剑宫历代传功长老的信物交给齐云蔚。

齐云蔚在剑宫上下长老弟子的见证中,双膝跪地,手捧信物高于头顶,在剑宫至为庄严的大殿里头,朗声发誓:

“得斯重任,护我剑宫;薪火相承,永不敢负!”

护我剑宫,永不敢负!

晏真人一剑斩下。

无数虚幻烟消云散,无数心像分崩离析,无数眷恋难舍的过去,就此斩断。

时间定格于此。

苍凉孤寂的山牢之中,齐云蔚头颅高高飞起,美丽的脸庞依旧美丽。

那上边,几许茫然,一点纯真。

剑宫内部清理叛徒的时候,度惊弦与言枕词早已离开剑宫,前往幽陆各处。

天下水脉并起,困龙大阵方成。

这涉及幽陆所有正道切身利益的大事,在度惊弦、言枕词牵头,剑宫、佛国、落心斋的从旁协助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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