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逊之神(71)

他在不远处寻到了海雅。

梅的身躯像一座起伏的小山,躺倒在谷底,像是睡着了。只是那一双铜铃眼睛已经不再转动,那一对饱满的椰果不再冒出温呼呼的热气。

海雅跪坐在那里,捧着梅的头颅,手指插进一头沾染了汗水的艳红毛发,触摸仍然残留的体温。小黑猿低低地呼唤,不停用舌头舔舐梅的脸颊和脖颈,鼻尖蹭一蹭鼻尖,嘴巴拱向椰果乳房,想要唤醒他的妈妈。

可是他的妈妈再也不能张开双臂抱住他轻摇。

他的妈妈再也不会开口给他唱童谣儿歌。

胸口淌动的血液已经凝固,血水缓缓浸润了身躯覆盖之下,这一片沉谧而丰腴的黑土地。

悲伤的气压笼罩了山谷,凝滞的空气令人窒息。

海雅骑到梅的胸口,轻轻地揉搓,摇晃,推动。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被绝望的洪水吞没,胸膛因为极度痛楚而紧缩,凹陷,抽搐,缩到了最小。

路天从背后轻轻揽住海雅的腰,捧起海雅的胸口,感得到小黑猿的身体在自己怀中瑟缩抖动,在巨大悲痛的重压之下,不堪承受。

“海雅,海雅,别太难过,别怕,有我在,有我在……”

路天紧紧抱住海雅,脸贴着脸,唇角依偎着唇角。咸湿的泪涌出海雅的眼眶,滴答滴答落到他的脸上,再流到两个人的嘴里,艰难的苦涩。

他们用树枝和泥土把野人妈妈的身躯掩埋在谷底。

攀回到山谷之上,偷猎者已经走远,还带走了“秃脑”和“游泳圈”。即使是用现代的工具,把两具庞大的身躯拖出树林,还是无可避免地在地表灌木层中留下一道宽阔的坦克履带似的印迹。

路天一把拽住企图追上去的海雅:“你不能这样去撞枪口,咱俩再慢慢想办法……”

海雅没有时间独自享受悲伤。他是马瓦赫的王,他必须保护自己的子民。

攀上高耸的热带木棉树,海雅依着林梢间波浪起伏的枝叶,辨别出马瓦赫们逃窜的方向,又循着树干上尿液的气味,找到了部落的臣民。

红毛巨人们经历了它们以前从未遭受过的枪弹袭击,受到极度的惊吓。不时有发狂的雄性马瓦赫蹿出临时宿营地,挥舞手掌击碎和捣烂眼前的一片一片树丛,或者干脆用自己的头颅拼命撞击坚硬的树干,想要摆脱令它们恐怖的某些记忆片断。

又有两只马瓦赫因为伤口流血过多,死掉了。

一只母野人蹲在树下凄厉地哭号。她的怀中抱着已经断了气的孩子。她在攀上大树玩命奔逃时,挂在脖颈上的小野人被枪火晃了眼睛,惊慌之中脱手,从几十米高的树上坠落。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摔死在眼前,伤心欲绝。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和过失,没有抱好孩子。

一堆一堆的蝇虫聚集而来。丛林中弥透出一股昭示死亡的萎靡腐气。

入夜,沿着溪流,跑来了巨蛋部落的武士们,连带着全寨子的老弱妇孺,拖家带口。

已经顾不上彰显什么雄性的威风,每个武士都用藤网兜把大南瓜系在腰上,神色严峻之中闪现惊惶,分明都是一副奔走亡命的架势。

偷猎者在溪水边布下天罗地网,猎取前来饮水的丛林猛兽。土著人们被枪声惊吓,虽然没有受到直接的攻击,还是放弃了村寨,逃难似的钻进了密林。他们畏惧来自于文明社会的闯入者。那些手持长枪利刃的家伙,除了贪婪地猎捕华丽的皮毛,就是用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骗取珍贵的矿石和水晶,而且随时都会翻脸,完全不讲丛林法则。

亚马逊丛林里最低等的爬行动物都懂得各循各路,蜥走蜥道,蛇钻蛇洞;最凶残,最无耻,也是最擅于以众凌寡的食人鲳,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维持洄游路途上繁殖补给的需要。可是那些从文明社会越界而来的灵长类,欲望早已膨胀出食物链的消耗与需求。动物园中需要被捕获圈养的各种生灵,取悦一双双好奇的眼;博物馆里需要皮相华美的标本,来满足文明的积淀和探索。

路天安抚了巨蛋部落的土著人,让他们逐渐平静,镇定下来。两支看起来格格不入的丛林部落,因逃难而汇合到一处,全部在宿营地中安家。

缁黑的夜幕之下,压抑着一颗一颗并不平静的心。

失去妈妈的孩子和失去孩子的妈妈,在煎熬中努力抚平心头的伤口。

海雅看起来沉默而冷峻,在外人面前一贯的平静,漠然,像一座冰山。

路天主动揽过海雅的腰,拽过藤条,徐徐攀上大树。用藤网做床,蕉叶做被,他紧紧地抱住海雅。

“海雅,海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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