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蛊手记(58)

夏爸爸点烟,抽烟,吐烟圈,幽幽地望着远方说:“我不该给那厮介绍对象,更不该把隔壁胡同的那个写诗的张大秀介绍给他,最不该的是,在他俩吹了以后,我竟然及时地跑去安慰他并且痛斥张大秀。如今那厮既学会了写诗,又把我当成感情寄托,那首《赠导师夏修白》弄得全厂都会背了:月亮啊/他/为什么是月亮/因为/在夜里/他有光。照耀啊/在/心上/多么地/多么地凄迷/闪亮……”

夏明若从椅子上滑下来,往门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裳领子:“你别想去背给海洋听。”

夏明若抽搐着,连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抓住他追问:“儿子,怎么办呢?给想个主意啊!”

……

前文说到夏爸爸是个眉清目秀的骗子,个性狡猾,每年都要带坏一批刚进厂的小青年,这个骗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这个名字正常吗?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义,又是白专道路,简直是视革命大好形势于无物,罪大恶极!

于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被居民委员会大妈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儿偶遇了正被铐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国栋(注:该生参与某校“百万雄师”与“工农前线”两派武斗,用板儿砖拍人)。

居委会主任大婶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

夏修白起先倒是跟她进行了激烈的搏斗,但是没搏斗得过,后来便跟着抽筋:我革命!我革命!当机立断改名“夏东彪”,取义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万岁!折腾完了夏东彪就回家了,顺便也把住在一个大院里的王国栋保出来。

过了几年林彪坠机了,夏东彪赶忙改名“夏东恩”,即热爱毛主席、周总理。等到“文革”结束后,他又把名字改了回去,于是夏修白还是叫夏修白。

这么两面三刀你还不能说他,一说他就给你哭。

他泪眼婆娑,扑在桌子上号啕说:“呀呀呸的!我家老头子师从沈锡卿,九岁登台,十八岁给梅先生配戏,人称昆腔‘麒麟童’,上海滩玉兰、芳华、雪声哪家剧团、哪个名角不喊一声师父?死之前你们说他是黑帮大毒草,死之后倒说他是人民艺术家,有这么糟践人的吗?”

这时夏明若必定帮他配戏,爷儿俩咿咿呀呀那叫一个精彩。

至于王国栋,今年二十八岁,颇为魁梧,片儿警,新出炉的区十佳青年诗人,代表作《让我的情诗插满你的坟头》,内有名句:

“我要燃烧/啊/灼伤!/我要冲撞/啊/疯狂!/我挣扎的冰的摇摆的光与暗的灵魂/带着铁锈/和/忧郁的/苍白/血迹斑斑地/斑斑地/来到/你的坟前……”

张大秀就是因为这首诗才跟他吹的。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黄降耗子,夏修白降王国栋。王国栋非但公开宣称夏修白就是他的精神导师,还隐隐流露出愿与其赏风吟月、共度余生的意思。夏先生避之不及,且一想到要被情诗插坟头的将来,脸就有点儿绿。

这天傍晚王国栋下了班,冲个澡,又颠儿颠儿往夏家来。

正巧大学历史系和数学系篮球赛,夏先生便被儿子拉着看球去了,夏妈上夜班,只留下老黄看门。

老黄立于墙角,凛然地看王国栋一眼,继续蹲守耗子。

王国栋还挺高兴:“黄啊,回来啦?有空上我们家蹲几天,最近我们家也闹耗子,我们家耗子个大味美,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

老黄低头思索,然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结果王国栋也没回家,就把老黄往自行车龙头上一堆,直奔学校看比赛,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黄啊,知音啊,春雷一声动,诗歌的黎明已经到来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黄带去了却再没带它回来。

十天后,一只虎斑纹大猫流浪在沈阳街头,有好心人根据猫脖子上的铭牌(写着“吾乃常山胡同赵子龙是也”),千里迢迢送猫上北京,两家晚报追踪报道,狠狠宣扬了一把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社会主义大家庭充满了爱。

可问题是夏家一直没想起来猫丢了。

正乘着凉呢,热情正义的女实习记者们就冲进来了,满大院的老少爷们儿赶紧捂着胸口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钟后,夏家父子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地出来,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叹: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社会,感谢你啊——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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