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塔(37)

天晴时,敖钦会带他去园中赏花。当初也不曾留心,随手洒出去一把花籽,如今看来,姹紫嫣红一片,虽杂乱,倒也热闹好看。小道士虚得走不了路,卧在榻上说,从窗户里往外望也很好,敖钦一声不吭打横把他抱出屋。小道士强打起精神陪他,事后他想起,一肚子的懊恼。

落雨时,又要一同坐在窗畔看雨。小道士困乏得不行,他却兴致勃勃抱来房中的古琴叮叮咚咚地弹,当晚道者咳了一宿,大约是在窗边不小心淋了雨。

或许当年真叫希夷说对,他们不合适,他太独断又太霸道,说一不二的个性怕是到死也改不了。

久病榻前总有寂寥之时,两个人絮絮叨叨却也说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的,时睡时醒的道者往往只听见了只字片语,一问一答,常常驴头不对马嘴。敖钦也不在乎,日升月落里候在床边,来来回回看他愁云密布的睡颜又看他颤颤巍巍的笑。

小道士再迷糊,只有「东垣」两字绝口不提,常常边同敖钦说话边扭头看窗外,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跟敖钦讲:「我总觉得那塔要倒。」

敖钦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降魔塔远远立在窗棱外,塔身似剑,直指天际,锐气逼人:「怎么会?」

道者皱着眉头道:「那塔似乎往边上歪了些。」

「你睡迷糊了。」敖钦哈哈笑着拍他的脸,顺口问他,「你知道里头关着什么吗?」

小道士模仿着初遇那晚敖钦神神秘秘的口吻:「魔。」

「你猜是什么魔?」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起了深谈的兴致。

看着迷惘的道者,敖钦扬起了眉梢,突然出手如电,指尖重重点上道士的心口:「是心魔。

被骇到的小道士闪着一双黑漆漆的瞳低声问:「谁的?」

「你的。」把手指转过来点向自己的胸膛,敖钦的视线紧紧锁着道者的眼,「也是我的。」

「我原以为会是他。」

仿佛是觉得道者音调太轻,敖钦倾过身去凑到他面前问:「你进去过了?」

眉目清澈的小道士闭起眼,不一会儿又沉入怎么也唤不醒的梦乡里。

敖锦在希夷走后不久便来过,个性南辕北辙的弟弟这番又是轻车就简静悄悄地来,只是神态气势强了不少,方踏进门就气冲冲打断了敖钦的琴音:「你对他下药!」真叫没家教。

敖钦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又闭眼闻了闻房里若有若无的熏香:「我说过,若早知他会来,会毒死他也不定。」

现任的神君负手而立:「你想怎样?」

前任的神君低头看看琴又看看夜幕下院中的花:「我要他。」理所当然好似伸手便能摘下天边的月。

涵养在天宫堪称一等一的敖锦终于隐忍不住,进前一步直逼到鼻尖前:「为什么一定要他?你不是痛恨希夷吗?他们、他们明明是一样的。」

「哪里是一样的?他是他,希夷是希夷。」敖钦满眼都是诧异,仿佛第一次察觉这个弟弟竟是如此不可点化,「我要希夷做什么?给他套个金身,送去庙堂里供着么?荒谬。」

那边的手足立时气结:「是你太荒谬!」

荒谬也好,糊涂也好,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抛却,只有内堂中的那人是任凭千刀万剐五雷轰顶都无法舍弃的存在,这便是他的执念与看不破。千年万年,哪怕轮回不复天地不在,只这一个固执如木头的小道士他要死死握在掌中,即便灰飞烟灭之时,也当是他携着他的手双双殒命。

「我喜欢他。」敖钦对敖锦说。

年轻的神君无力地跌坐在椅上,叹息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要怎么对他解释东垣的事?」

第十五章上

东垣种种,与其说是骗局,更如同一出不知该从何辩解的闹剧,失了坦诚一切的开端,之后想要再开口便没了勇气,只得任由其一再变调直至失控。

放到希夷口中,一切皆有定数,一切都是劫。

起因便是希夷那句「不合适」与龙三公主口中的那个「可着心造的人」。起初真的什么都没想,闲暇时从侍卫腰间抽来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看,不张扬不华丽,毫无装饰的剑鞘与宽大厚实的剑身,放在狼烟四起的战场或许是以一当百的利器,置入神兵利器琳琅满目的兵器库中就显得寒酸小气了。

想起许久不曾习得术法,难免生疏,他便随手把剑往阶下掷去,喝一声:「起!」

长剑便幻了人形,高高大大的男子垂着头,恭恭敬敬跪倒在了脚下。

敖钦步下座去仔仔细细打量他,空有人形的男人木木的,方方正正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如同一柄沉默的钝剑。

既然有了形,再有几分神态就更好。这般思索着,心思转动,想起那日东海内的酒宴来,连日盘桓在心头的古怪念头蓦然蹿升。他不动声色,一边踱着步一边问敖锦:「你说,一个又蠢又笨又固执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人物来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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