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天逸短篇集(10)

难得的休息时刻,花离会盯着僧人的手发呆。

那是一双清瘦修长的手,白皙得仿佛羊脂,半截手背覆在素净的僧袍袖口下。

一定是很温暖的,花离心想,被那只手轻轻抚摸着头发。

僧人从来不曾问过花离姓名,花离也不曾问他法号。在这漂离乱世谁人不是无根浮萍,今日不知明日是否还能活着,姓甚名谁,知道了又如何?无非是在生死离别时徒增一分伤感。

只有一次,花离问他,“待到战事平定,大师要去往何处?”

僧人柔声道,“云游四方,做力所能及之事。这世间苦痛,少一分便是一分。”

花离低头将手中草药浸入水中,看着那枯萎药材吸饱了水分舒展起来,花叶纠葛,仿佛重获新生,头脑一热,心底百转千回的念头冲口而出,“我看,你我倒是一对好搭档,战事平定后你随我回老家如何?我开一家医馆,为人诊病,你在医馆帮我忙……”说到这,花离脸红了一瞬,为着不尴尬,打趣道:“我看你比那麻沸散还管用。”

僧人垂下眼帘,一颗一颗拨弄着念珠,良久,抬头淡淡一笑,眉目温存,道了一句:“如此,甚好。”

花离掩饰不住唇角笑意,只好装作低头摆弄着盆中的草药,水溅了一裤腿。

这几日,狼牙军攻城势头突然减弱,一连忙碌了多日的花离终于得空走出军帐透透气。

嗅惯了血腥腐朽的气味,外面几乎称得上甜美的空气像温柔的手,抚慰着枯萎的胸腔。僧人跟在花离身后,这些天下来他瘦了不少,一袭素净僧袍披在身上,一阵风刮来,显得空荡荡的。

“天转凉了。”花离吸了吸鼻子,风中隐隐传来凉薄秋意。

“是。”僧人颔首。

“秋天过了就是冬天,冬天再过,就是春天了。”花离漫不经心地用白玉似的手指梳理着长发,“我看这仗,好像快打完了吧?”

僧人欣慰,“今日攻城势头弱了不少,想来是快平定了。”

花离舒了口气,“我俩若是冬天之前启程,能赶上明年春季万花谷花海开花的时节。”

僧人微笑,唇角弧度柔得令人心乱,“甚好,万花谷春日之美,贫僧早有听闻。”

“我叫花离。”花离回头粲然一笑。

“贫僧法号玄清……”僧人话才说到一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隆巨响,随即便是一阵尘土飞扬,人喊马嘶,连日来城外不断的金戈铁马之声似乎沉寂了一瞬间,一片肃杀。随即是更加狂乱的声浪啸叫席卷而过,人潮猛地汹涌起来,家家户户门庭洞开,百姓们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窜,一个绝望的声音瘟疫般蔓延,渐渐加强,最终盖过了一切……

“狼牙军破城了!”

“狼牙军破城了!”

“狼牙军破城了!”

花离整个人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纹丝动弹不得,这些日来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惧变成了现实。

玄清一把握住花离的手腕,沉声道:“莫怕。”

花离被手腕处的热度唤回了神,心里滑过一个不合时宜到荒诞的念头。

他的手,果然是很温暖的。

破城之日,玄清带着花离一路奔逃,但却被绝望的人潮冲散。

花离心中一片凄惶,四处搜寻着玄清的踪迹,但是除了越逼越近的狼牙军他什么也没看到,狼牙军杀红了眼,被他们经过的无辜百姓顷刻身首异处。

花离来不及躲,无处可躲,他被几个狼牙军拖倒在地,乱刀斩下,瞬间便成了血人。

一头柔亮乌黑的长发,散在地上,被血和泥水染透了。

狼牙军的脚步渐渐远了,花离全身被难以想象的剧痛折磨得几乎无法呼吸,在他逐渐变得涣散的视野中,一个素净清远如孤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身前。

花离感觉一只温暖的手落在自己头上,轻轻摸了摸。

“莫怕。”是玄清的声音,清朗如同海上明月。

一瞬间,花离从地狱般的痛楚中解脱了出来,全身像被一股暖融的力量温柔地保护起来了。

“不……不要!”花离脑中突然走马灯一样闪过一幕幕有关玄清的记忆。

被截取断肢的少年沉沉地睡了过去,摸着少年头部的玄清微微颤抖……

许许多多,类似的一幕幕。

“不能去看花了,抱歉。”眼前的玄清,对花离温柔地笑了笑,随后从脚部开始,一寸寸化为飞灰。

飞灰闪烁着微弱的光辉,被吹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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