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108)

就这么着,大刀阔斧地裁撤了近半的办差人员,又定下全套制度,规定往来客商皆按运送货物的价值百中抽一缴税,进出城门只收一次,任何人不得随意增加税额;而进京述职的官员在四品以上者皆要缴说,从十两银子起开始递增,总督巡抚亦莫能免,如此雷厉风行的整顿数月,入不敷出的崇文门税务衙门竟开始渐渐地扭亏为赢,已是叫人刮目相看,但和珅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如往日一般从容镇定地自去办差,仿佛他一日之内连贬八级的耻辱从未有过。

平常时间也是待在自己府中足不出户,与冯氏所出的望哥儿尽日相陪。这孩子原是在十五的正日子里生的,因而小名望哥儿,生得也是一般的玉雪可爱,除了冯氏心里知道外,合家上下都当这小少爷是和家长子嫡孙,宠得天上明月一般,偏生到了一岁半了,还是不会说话,叫他笑便笑,叫他哭便哭,竟似有些先天不足的症——谁料和珅一年半载不曾回家,刚跨进大门,就见刘全并几个奴才在院子里扮马给一个遍体绫罗,顶着盏极精制的瓜皮小帽的孩童骑,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叫,偏说不出半句话来,急地刘全诸人直叫祖宗,和珅一时没想到这孩子的由来,见着就只觉得亲热,仿佛又见到从前的和琳,因而大步走过去,笑着将孩子举起抱在怀里,说来也怪,这孩子一见和珅,也不瞎叫嚷了,含着小手呆了一秒,忽然将肉手拔出,趴地拍到和珅的脸上,糊了一脸的口水,和珅没反应过来,还有点震惊地看着这个白生生肉团团的小孩儿,他却忽然咯咯地笑了,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玛……阿玛……”

冯氏恰巧此刻打帘子出来,见了这情景心里五味陈杂,向和珅蹲身一福,低着头小声请了安:“老爷回家了。”

和珅这才知道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儿子”。他原本因这望哥儿毕竟不是自己亲生骨肉,从不曾上心的,如今看着望哥儿在自己怀里,扭股糖似地钻来钻去,一口一口地亲在和珅脸上,嘴里是不停口叫“阿玛”,合府以为罕事,纷纷恭维“父子连心”之类的话,冯氏心里有鬼,越发燥地不敢说话。和珅留心打量望哥儿的眉目,竟觉得越看越似自己——这也是前世种来的眼缘,而他这一生,却还能与谁生儿育女——早在两年前,他就是个断了情欲爱恨的活死人了。心里不由地暗叹一声,柔声对冯氏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府里多亏有你辛苦操持,如今我贬官出宫,便能时常得空在家陪陪你们母子,倒也是好事一桩。”

“老爷……”冯氏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来,已是眼角含泪,和珅一手抱着望哥儿,一手携了冯氏入室不提。从此之后,和珅待望哥儿一如己出,闲暇时候常常自己携了《三字经》《千家诗》亲念给他听,望哥儿却是这方面极有天分的,启蒙一开,牙牙学语没多久地竟就开始奶声奶气地自己背起诗来,把和珅逗地又惊又喜,当真象是自己儿子一般如珠如宝,待冯氏也亲切了许多,这伉俪情深的美名不多会就传遍了邻里街坊。

一日和珅处理完了崇文门的事务,尽早就回到家里,见望哥儿趴在床上拿着本《唐三百》在看,不觉好笑,《唐三百》虽浅简,但这不满两岁的小儿识的字毕竟有限的很,却还装着一本正经地在看。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突然把望哥儿揽在怀里,笑着亲了一口,那望哥儿早嬉笑着滚进父亲怀里,和珅兜着他道:“不懂装懂,这些诗你会念?”

望哥儿摇摇脑袋,稚气十足地道:“阿玛前些时候念给我听过……孩儿……会背。”和珅忙去看诗,是唐朝孙逖《观永乐公主入番》,便笑着摇头不信,望哥儿努起嘴,张口就背道:“边地莺花少,年来未觉新。美人天上落,龙塞始应春。”这会子轮到和珅瞠目结舌了,莫非这孩子还是个神童,可细细问他,却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想是孩子心性,只知囫囵背了邀人夸奖,因而便将这诗意同他说了一遍,望哥儿又不解地歪着头问:“公主是什么?”

“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这天下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孩家。”

“哦,那我以后也要娶个公主!”

和珅哑然失笑,低头抵上儿子的额头,逗着他肥嘟嘟的脸颊道:“行啊行啊。等你阿玛我也封了公爵,就让你娶公主!”提到公爵,和珅的嘴角不觉中在瞬间凝结了一下,很快又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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