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网(22)

“居然…走到江边了。”风起江滔,吹地人脸颊发凉,却又似乎连他的烦恼也都能一并风流云散。程成爬上堤坝,仰面四仰八叉地平躺在上,惬意地大呼一声。

韶华也爬上去坐在他身边:“是很爽哪,这夜风吹的。我平日里也几乎没什么机会能这样什么也不想地坐着吹吹风。”

微凉的夜风吹乱了程成的额发,他转眼看去,但见韶华抹了定形水的头发依然纹丝不乱,玩心顿起,一把将他的头搅地象个鸟窝:“这下和我一样了!”

韶华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乖乖地随他弄去,嘴里道:“我反正是被你糟蹋透了,衣服都毁了还在乎什么个人形象?”

“乖~看的开是好的。”程成大笑,今晚的郁闷因为韶华的出现而彻底一扫而空,其实韶华这个人平心而论,真地是一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他倒有些后悔前几次那样作弄他了。

和他在一起,他能暂时忘了江律忘了案子忘了一切一切,而只是做回他程成。

他是不是也很自私呢?借由韶华来逃避。

韶华闭上眼,轻轻地哼起小曲来,程成在旁静静地听着,仿佛真的是多年至交。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他知道,韶华明明是与江律完全不同的人,但是此情此景,他却不由自主地将二者的影子合而为一。

“你哼的是什么?”听了许久,程成才开口道,“不是流行歌曲。”

韶华笑了:“你不是在我家搜过了么?还不知道我爱听什么?”

不是吧,他还真会唱京剧啊?程成眼睛瞪地比牛还大,这男人到底有几个不为人知的面啊?

“不信?不信我一个喝洋墨水的假小资会唱戏?”

他清了清嗓子,张口竟是程派的《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调转二宫,水袖扬起,依稀一指兰花,“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没有丝竹鼓乐,西皮二黄,自然唱地也没有程砚秋的玲珑剔透幽咽婉转,但全然男性化的嗓子,却缜密绵延,低回悠扬,别有一番悲怆凄凉。

余音袅袅,而犹不绝。

程成不懂京剧,但也知道《锁麟囊》这段春秋亭是感怀世人身份不同贫富难均的怨世之词,怎么韶华这样的出身,唱来竟这般丝丝入扣,情义缠绵。

“韶华,这是谁教你唱的?”他开口道。

韶华怔了一下,才苦笑道:“不愧是警察出身的,见微知著。我十三岁就被送到美国,新泽西州什么玩意儿都有,但就是唐人街里也没有一个会唱戏的--除了兰云若。”

“…那个照片里的男人?”也是韶华的…前男友。

韶华点点头,眼中是人参不透的一片幽明。“他的父亲是程派的嫡传弟子,刚建国的时候没少风光,后来那个疯狂时代来临,每个人都在躁动不安都想翻天覆地,他父亲被关进牛棚被批斗打倒,那时候他母亲才刚刚怀了他,为了保存这点骨血,他父亲声明与妻子脱离关系,想方设法送他们母子去了香港,那时候,这已经是尽最大的力了--后来他母亲带着刚满月的他展转去了美国,与此同时,得知在国内的父亲因为不堪造反派的折辱,一根绳子吊死在他唱了几十年的戏台上…没过两年他父亲的案子平反了,可他,却再没能回到大陆。”

难怪会唱“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他小时侯就是看着母亲一面以泪洗面一面熬尽骨血地把他带大,他就听着从国内带出来一张黑胶碟学唱戏,学身段,学调曲…”韶华继续道,“我第一次见他,是十八岁的时候去唐人街一家唱片行淘碟,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与老板说戏,那时候他唱的是《英台抗婚》,我仿佛就真地看见一个祝英台从古书里走出来,枭枭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承认我那时候和呆子似地,就这样傻傻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过来,先和我说话‘你想找哪张碟呢?‘呵…”

程成看着韶华几乎揉碎在回忆中的的温柔表情,心想,那个身世堪怜的男人至少还拥有一份真正的感情--这就弥足珍贵了。

反看自己,回首往昔,痴缠数年,仍旧一片空白。

“那…后来呢?”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分手。

“后来?”韶华扯了扯嘴角,浮出一抹不带笑意的冰冷笑容,“他结婚了,他母亲一定要在有生之年看见他生下兰家的下一代,他那样的男人,又怎么会反抗一个为了孩子不得不离开自己新婚丈夫至死不能再见的可怜母亲?再之后,我回国了,接手韶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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